而她最好的倾诉对象就是沉默寡言的借读生程安好。
她说其他人时,程安好只耐心听着,只有提到许箴言,她灰暗平淡的瞳孔才会有别样的光芒。
程安好不得不承认,岑英子评价一个人总能一针见血,她评价许箴言的那句:我觉得他投错了胎,应该去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里当个恣意江湖又悲悯众生的侠士。她一直记得。
少年时的许箴言,人缘极好,跟谁都可以胡天侃地,老师眼前卖乖,骨子里又有从小养成的矜贵叛逆。他骄傲但不孤傲,不论何时何地遇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都会不遗余力伸出援手。
她听说他会偷偷帮班上贫困生交了教参费,也会在班级球赛缺人时脱了外套直接上场。他本身最喜欢数化,但愿意为了学校荣誉与老师期望,榨干所有课余时间报满竞赛项目。跟前科众多的差生因班级矛盾打架,教导主任愿意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坚持跟那人一样领罚,结果两人蹲教务处蹲了两天,俩门神最后成了兄弟……
很多很多事,让程安好想起一个词--“少年侠气”。
他生来像日月恒星般耀眼,慷慨热情地把光芒分给他人,却不知,微末星光有时会变成一个人的宇宙。
她开始卑微地守住这个秘密,一场独角戏,是她黑暗岁月里自娱自乐的光明。
她是个聪明的爱慕者,她制造的所有偶遇的机会、刁钻却刚好能看到他的角度,隐晦不经意,不让人察觉。
体育课,她报了自己从没接触过的排球,因为篮球班,就在隔壁。
每次集会,她都会主动留下清扫操场垃圾,高三一班在最南端的位置,刚好是清扫的开始,如果她走得快,可以赶上他们散会的背影。
竞赛课对她而言少了难堪,多了分期待,因为偶尔,他会来听课,她抬头看黑板时,余光能瞥见第一排毛绒绒的脑袋,以频繁的频率打瞌睡,她低头偷笑,没人在意她为什么笑。那段时间,她竞赛成绩也提高得很快。
校运会,她低头刷题的间隙,偶尔抬起头眼神扫过全场,一百米的赛道,她隔很远就能清楚勾画他的身影。
赛道边围着很多女生,程安好不敢也不想挤进人群,远远看一眼就好,却在终点处看到一个女生亲昵地踮脚为她擦汗时,愣住了。
“别看了,眼睛都直了。”岑英子的声音无可奈何又带着同情。
“那是苏温尔,咱们年级铁打的年级第二,第一是谁我就不说了。”
“一看你就不如有些女生疯狂,你跟许箴言跟得多了,就会发现他身边十之八九会有她。”
“这俩人算青梅竹马,初中部一直升上来,你别看许箴言人缘好,但对女生一直分寸感极强,苏温尔算唯一能近他身的。”
“这俩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人好看各方面还优秀到没话说,老师都放弃了,由他们去。”
岑英子说完最后一句,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暗含的意思,她能看懂。
她低头,从岑英子既然知道的震惊中醒来,尴尬地笑了笑,最后“嗯”了一声。
她知道的,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长,是四中四百米跑道无数圈也绕不成的圆圈,她在这头,他在那头。
一学期很快过去,厉兵秣马多日,终于要上战场。
程安好没想到,全国化学竞赛她自我感觉发挥不差,结果,连三等奖都没够着。
同期竞赛班,化学组有许箴言和胡海两个一等奖,拿二三等奖的人有十几个,而她,一无所获。
她唯一一次主动去办公室找老师,再次确认一遍成绩。
老师直接甩给她上面发下来的奖状,她翻到最后,也没她的名字。
她忘了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回教室的,又是怎样在周围人看戏惊讶的眼神中,无力地埋在课桌上。
来四中借读的其他同学,可能也是不适应环境,拿到几张不痛不痒的奖状,总体成绩不太好。
最让人意外的是她,毕竟是在进度完全不同的情况下用半学期挤进四中前五十的人,被视作拿奖的种子选手,结果扑空了。
她在竞赛班的最后一天,岑英子回头看她,发现她第一次没有立着脑袋分秒必争地听课,她蜡黄的小脸,呆滞地望着窗外,思绪好像被抽空了,惹得她莫名心酸。
下课时,她发给每一个同学明信片,趁她去厕所,在讲台上鼓动大家给即将回去的她写几句话留作纪念。
大多数人没有理睬,明信片被夹进不常用的书里,或者直接扔到垃圾桶。
但最后,还是要回几张,程安好收到时,紧紧抱住岑英子,红着眼道谢,她很高兴。
离开的前一晚,她仔细翻看仅有的五张明信片,发现了她最眼熟的字迹,来自他的。
苍劲利落的笔道,他写的简单明了:同学,长路漫漫,祝前程似锦。
她盯了许久,最后,笑了,又哭了。
你瞧,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但这一句话和这一个人,她刻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离开那天,老校长特意从H市赶过来,在四中校门口,亲自接他们回去。
她跟一群一中同学站在一起,看到老校长弓着背,赔着笑意跟四中校长握手,一句句道着感谢。他很瘦,身形单薄得像能被风吹走,鬓角的白发不知不觉爬满一侧。他笑起来颧骨高、皱纹深,一中同学常说他有不怒自威的凶相,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现在站在寒风中一直弯着腰,面容苍老卑微。
而对面身宽体胖的四中校长,敷衍地笑笑,很快把手抽走了。
他们想起他们离开一中那天,老校长疲累地站在讲台,眼神却是明亮的,满是期盼。
他说:“校长能为你们创造的条件只有这么多,你们的未来,要靠你们自己去努力。”
他不说他们也懂,为拿到这个借读的机会,老校长辗转多处。他清正一生,临近退休时丢了傲骨,为了他们几个学生,一定低三下四求过不少人。
比赛前一天,老校长特意打来电话,他有严重的老慢支,在电话那头咳得断断续续,却还是乐呵呵笑着,跟每个人都说了一遍竞赛的注意事项,还有温柔沉吟的一句:放平心态,不管结果,一中欢迎你们回家啊。
结果出来后,程安好表面一直都很平静,但见到老校长那一刻,喉头艰涩,眼泪喷泄而出,她怎么擦也擦不掉。
老校长第一个拍了拍她肩膀,笑起来皱纹依旧和蔼亲切,他对她说了一句:“还有高考呢,没关系。”
但回一中后,她退了竞赛队,再也不碰任何有关竞赛的东西,校长和老师都觉得可惜,但也没有强迫她。
她回去不久,岑英子把她拉进她们竞赛班的Q群,程安好没改备注,也没说过任何一句话,那个群就静静躺在她的列表里。
四月份,岑英子跟她发消息:“许箴言保送B大,我以为他会选择Q大的,可能是想跟苏温尔同校吧,苏温尔喜欢B大。”
她回了一句:知道。
群里面铺天盖地的恭喜,她每一句都认真看了,却没勇气同样跟他道一句—恭喜。
那年六月,凤凰花开正艳的时候,她收到了来自岑英子的快递,一本有机化学课本,翻开扉页,看到名字时,她的手颤了一下。
“我要出国读书了,这是我们毕业撕书时捡到的许箴言还算完整的课本,本来想高价卖给学妹,犹豫很久,还是想寄给你。”
“你心里的想的我都明白,也知道那次竞赛对你打击很大,但人总得朝前看不是?”
“如果你现在把他忘了,那这本书就卖了废品吧。”
“如果没有,那就别傻傻地天天盯着竞赛群连好友都不敢加,那里看不到他的消息。”
“试一试,一年后去B大找他,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说不定,当你程安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你不比任何人差。”
岑英子的几条信息,她看了很久,删删改改,最后只回了一句:“谢谢你英子,一路顺风。”
但那本书,她一直没扔,宝贝地把它夹在自己书架上。
高二下半学期,她过得浑浑噩噩,成绩不上不下。
从高三开始,她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不要命地学,稳坐年级前三名。
但高考本来就是变数很大的东西。考理综的上午她生理期突然到了,忍着痛考完,时间本来紧张,物理压轴题和化学工业流程题,来不及仔细去想就交卷了。
她心态受到影响,连带下午的英语,也发挥平平。
最后结果出来,她比预期少了三十分,但全国C9高校,有几所她依旧能上,还能选到不错的专业。
普通考生拿到她这个分数做梦都能笑醒,但她心情格外低迷,最后是她卖了大半生馒头的爸爸,戴着老花镜天天看那本高考志愿填报指南,替她敲定了H大,离家近,分数也不亏。
回学校拿毕业证书和团员档案的时候,听到老师说老校长住院了,肺癌晚期,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那天下午,她拿自己所有零花钱买了水果,去医院看他。
看到病床上她曾经最尊敬的老师形容枯槁的样子,程安好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好像自己绷着背脊强行抗拒阻拦的挫败,一下子把她压垮了。
老校长抓住她的手,眼里含着泪,却是笑着,终于问出哽咽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遗憾。
“我一直很自责,不知道擅自决定把你们送去一中读半年书是不是做错了。”
“听你班主任说,你要去H大啊,H大很好,但我总觉得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是我太固执己见,害了你们。”
老校长声音苍老无力,说完时,嘴唇还在颤抖,眼角的泪无声落下。
他的一生奉献给了教育,扎根在了讲台与学校那一亩三分地里。哪怕生命的最后,惦念的还是学生。
程安好红着眼在病床边深深给他鞠了一躬。
“校长,我从没后悔去一中,也很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真的。”
后来听说,程安好见完他那晚,他就走了。
像了却最后遗愿,一身轻松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七月底,录取通知书到了,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撕了它,宣布自己要复读。
孙明兰拉起扫帚,恨不得把她打死,嘴里一直骂着要她去死,她死都不会供她复读。
最后,是她爸一直把她护在胸前,每天起早多做五十个馒头,过了早高峰就骑着摩托去菜市场门口卖,偷偷攒钱给她生活费。
她高考分数漂亮,很多复读机构抢着要她,最后,她坚持去了一中复读班。
一中复读生质量不高,学习环境不好,师资也差,但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一年。
第二年六月,她如愿进了全省前五十,稳进B大。
老校长走后,一中校风学风每况愈下,那年高考考上B大Q大的仅有三人,而程安好占了一个名额,为一中复读班,打响了漂亮的招牌。
她去校长室领奖金的时候,对着历任校长照片墙上老校长的照片,露出这一年第一个,舒心轻松的笑容。
那年九月,她拖着行李去B大报道,药学六年本硕连读。
开学一个月,她终于在计算机学院打听到他的消息,结果却是,他三个月前出国了。
她若无其事地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活,遇到一群很交心的室友,收获可贵的友谊,大学规律的作息让她褪去曾经暗沉的肤色,换了发型,长相称不上惊艳,但胜在清秀白皙,显年纪小。大学六年里还遇到好几个追她的男生,但她一直投身学业,没有闲情开始一场校园恋爱。
每次高中的班级聚会,他们总说她是变化最大的人。
那个整天闷头刷题,沉闷坚忍,自卑怯弱的程安好不见了,她慢慢变得温雅,知性,又有着超乎年龄的从容。
只有那个一直没解散的竞赛群里偶尔弹出来的名字,勾起她心脏的钝痛,提醒那个她一直追逐,一直期待以更好姿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许箴言,她一直没有追上过他的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突然回忆起我的高中,虽然过去好几年了,但还是有很多感慨。
其实不是名校的普通高中出一个清华北大真的很难,切身体会,我们学校只要一年有一个,政府拨款,给学校修路修教室+装空调,就懂了。。。
还有,阿珠跟安好一样惨,我是语文那堂姨妈光临,选择题错得我不忍看,好在理综那年特别难,我平稳发挥了,总体还算正常水平。
说得有点多了,大家不要屯文鸭,陪阿珠一起玩呐,看文愉快!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