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说着,突然又觉得自己压根没有立场去苛责赵思。
茉莉抬起头,目光和沉默中的小海对上。
同父异母的两兄妹,却有着镜像一般的人生轨迹。不是在逆来顺受中被母亲殴打致死,就是在忍无可忍中爆发,对亲生母亲下杀手。
不过是生于不义,又何罪之有?
无辜的孩子,是成人博弈里最大的受害者,一次又一次。
就连当初超脱世外的茉莉都未能束手旁观,又如何要求现在的赵思坐以待毙呢?
赵思低声说:“后来……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又怕詹台看出什么,就趁着她糊涂的时候带着她搬走了……”
当少芸清醒的时候,“复仇”的念头彻底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智。
她画符,下蛊,嘴里念念有词盘算着复仇的计划。
她恨意滔天,清醒的时候心思缜密,和常人无异;糊涂的时候百无顾忌,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像是随时都会抱着仇人自我毁灭。
赵思一半是忍耐,一半是顺从,既怕母亲发疯,又怕母亲已经是个疯子的事被詹台和方岚发现。
最初错踏的一小步,却要兜一个越来越大的圈来弥补。
“我也不知道她哪里出了错,越来越偏执,越来越癫狂。”赵思哽咽着说,“每一次,我都趁着她糊涂的时候拉着她搬了家,甚至搬离一座城市。她却总能趁我不注意,一次又一次地跑回去。”
她怕事迹败露,连学也没法上,干脆蜗居在宝灵街上,做个不起眼的小中介,守着那间承载着母亲执念的小小公寓,一次又一次想办法周全局面。
可是终于有一天……还是出了事。
赵思永远都记得那天的情形。
她在那个昏昏沉沉的午后,坐在中介那间四面无窗的会议室里,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癫狂又兴奋,还带了几分大仇终于得报之后的释然。
母亲少芸在电话里,对赵思说:“女儿,你放心吧,你爸已经被我杀死了。咱们母女以后再也不用发愁了。”
寥寥数语,却让电话那头的赵思砰地一下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站起身,她的两条腿却像是面条一样,恍恍惚惚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握着钥匙,一身都是冷汗,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公寓的门,打眼就望见原本放着客厅茶几的地方,躺着一个枯瘦肮脏的黑影。明黄的碎纸屑围绕在那人身旁,像数万张黄纸符撕碎后铺就牢笼,恍惚间秋实将落,满地翻黄着银杏叶。
赵思八岁那年,一张黄纸符,落在白白软软的掌心,片刻之后化作仙鹤。
少芸十余年蛰伏之后,一张张黄纸符也可以变就四面八方涌入的毒虫蛇蚁,蜿蜒徘徊在圆圈之外,画地为牢,将少芸要杀死的那个“仇人”圈禁其中。
生死脉络如同草蛇灰线,细入无间,在人生的某一个吉光片羽的瞬间,彻底种下了因果。
“来,看看你爸。你看,有血亲作引,你爸就连死了之后,魂魄也会被困在这里。” 少芸兴高采烈地看着赵思:“妈妈终于帮咱们娘俩儿报了仇,你高兴不高兴?”
赵思的脚却像生了根,扎在门口动弹不得。
“你看这符咒,真的能让腐肉生疮。你爸人上人又怎样?住大别墅又怎样?还不是跟我一样困死在这里?”
少芸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神采飞扬。
身边那个一动不动的流浪汉,在她眼中,宛如天葬时被秃鹫啄食的枯骨烂肉。
赵思眼中波澜不兴,连眉毛都不曾抬一下。
“妈妈,那不是我爸。”良久之后,赵思才在黑暗中轻轻开口,眸光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因为……我爸两年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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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一个下午,詹台打电话给赵思。
电话里的声音比平常略微有些沉重,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虽然不知道你在不在意,但我想告诉你,你亲生的父亲上个月去世了。”
“秦福和他有生意上的来往,之前我曾经拜托过他注意你亲生父亲。”詹台轻声说,“我知道你母亲和你,一直都挺在意他的……现在他死了,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们心里更好受些?”
赵思握着电话,久久说不出话。
她的心里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随时都要被憋得断了气。
生死交叉的脉络,如草灰蛇线,细入无间。
那些阴谋和揣测,所有无端的设想,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遇上了一个疯子。
本该“复仇”的她,还未来得及在母亲的逼迫下实施那一个个“计划”,就得知了“仇人”已死的消息。
本该是个好消息的。真的是。
可是偏偏最讽刺的是……她早已给母亲种下魂网。
她母亲少芸永远地失去了消化这个消息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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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她清醒,就知道我爸已经死了,就能平心静气好好过日子,还胖了许多。我们后来租了应叔叔的房子,她清醒的时候,还知道应叔叔喜欢她,想跟她一起过日子。”赵思缓缓说。
可是不清醒的时候,那出租屋里又被贴上满墙的鬼画符。或血腥或艺术,或恐怖或古怪。
而少芸手里握一支朱砂笔,沾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血,冲着胆战心惊的女儿淡定地说:“……你说,警察会不会来捉我?詹台又知不知道是我杀了人?要是他来找我,我是抓他老婆逼走他,还是抓他儿子威胁他?”
如果真的是个疯子,有一千种办法可以解决。
可少芸不是。
她心思缜密,想法执拗,行事胆大妄为,能坚持几十年时间折出幻化成虫蚁毒蛇的黄纸符……
她能杀人。
却不知道自己杀的,原本是一个无辜的路人。
一个真正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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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于是日日生活在恐惧之中。
她回到詹台和方岚的家里,彷徨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承君重恩,本应该涌泉相报。可此时此刻,她却不知道那个如定时炸弹一样的母亲会对詹台和方岚做出什么。
赵思跪在地上,将糯米和绿豆噼里啪啦地洒在每一个角落,桃木雕埋在靠窗的花盆里,紫金铃挂在窗棱上,随着风的吹拂而轻轻摇摆。
“桃木辟邪,紫金驱魔,糯米和绿豆能正气……”
她咬破指尖,滴入银杏符水,一点点画在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衣柜门上。
“拆字符可免口谤欺凌,免小人迫害……”
赵思的神情肃穆,脸色泛白:“无论我妈做了什么,请你们……一定要平安。”
那张破秽符被她悄无声息藏在了詹台和方岚卧室的席梦思中,就在他们日日睡着的床垫之下。应先生的出租房里,灶台下也被她藏好了两张破秽符,每天晚上,只有将“保平安”三个字在唇齿间念叨数十遍,她才能缓缓闭上眼睛。
赵思不敢直言她担心小海会有危险,只能苦劝詹台在再度带方岚避世研究魂网之前,将金刚杵留给她。
“……你知道的,我一个女孩子晚上走夜路很危险,留我一个法器防身,我会安心一点。”赵思眸光如水,盈盈欲滴。
詹台扬起了眉毛,眼光探究:“……你上次求我把你安排到老王的公司,不就是图轻松吗?怎么?现在连他们单位也要加班了?”
赵思不敢与他直视,声如蚊蚋:“我就是总觉得方达大厦那个地方,阴气太重……”
詹台想了想:“这倒是的,但你一直在七楼的话,倒还好。那地儿我跟老王打过招呼,女厕风水改过,也留了破秽符在那里,不必太过担心。”
“我还是想要金刚杵。”她抬起头,脸涨得通红,泫然欲泣道,“你知道我的性格……从小就没有安全感。”
詹台长叹一声,站起身,将收在抽屉里的金刚杵递到了她的手中;又顺手将他的手机放了进去。
“你不带电话吗?”赵思若有所思。
詹台头也未回,微笑着说:“不必。因为我和阿岚一秒都不会分开。”
拿到了金刚杵的赵思,转头就将金刚杵放在了朱校长家门前。
每年春节,当詹台带着小海前往朱校长家的时候,她总会拎着母亲准备的礼物上门,亲手送到方岚手里。
每一年,方岚都会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轻声问:“……我想,最好还是先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你的哥哥见上一面?”
赵思垂下眼睛,脑海中浮现了母亲那歇斯底里的面孔,缩了缩身子:“……不愿意。”
小时候,是不敢见他。
等长大了,却是知道母亲拿他当复仇的诱饵,又哪里来的脸再见他?
血浓于水的亲情,赵思从未在母亲身上得到。
可是她在詹台和方岚身上接受了善意,她在小海身上看到了未来和希望。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可这明明是在控诉悲哀又残酷的现实,而不是世界本应如此。
人类的悲欢原本大约并不相通,可是于爱和忠贞的渴望,却绵延世世代代,即便是再冷血的人,也偶然能被触动共鸣。
赵思自始至终都担心着小海。
要将金刚杵寄到他的手里供他防身,还要发短信告诉他詹台和方岚近来并不在家,免他担忧多想。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朱校长留下的那一角水晶摆台,她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被同父异母的兄长知晓。
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她自己一个人,希望亲手解决掉……母亲少芸这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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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夕阳缓缓下沉,琴弦般的阳光拂在佛光普照的旧宫屋檐之上。
小海和茉莉肩并着肩,默默注视着一点点被黑暗侵蚀的天空。
赵思坐在四合院冰冷的台阶上,小小的耳垂红得发亮。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小海轻轻叹息,将声音尽量放得温柔:“……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一年前,赵思请求詹台将她安排到方达大厦的王总公司里上班。
这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仅仅只为了找到一个糊口的工作。
“一切开始的地方,也会是一切结束的地方。”小海轻声说,“你进入方达大厦……是想接近秦福秦老板?《香符》在詹台手里,你也曾经看过。可你接近秦福,是想试试能不能从他手里搞到《晦符》看看,是不是?”
《晦符》里记载了……如何种下魂网。
“妈妈认识了应叔叔,我不想再让她这样疯癫下去了。”赵思的声音沉滞,“她已经害死了一个无辜的流浪汉了。再这样下去,我怕她有一天把应叔叔当成我爸问应叔叔要抚养费,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