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五点左右,还没到下班高峰,马路上车辆稀疏,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往食街走。藏在槐树繁茂树冠里的路灯已经亮了,昏黄朦胧的灯光照得雪片愈发晶莹。
雪渐渐绵密,像是被风卷起的成堆杨絮。
有辆出租车停在路边,门推开时,走出个年轻的男人。
这么冷的天气,他只穿了件呢子大衣,脖颈间空空荡荡,仿佛不惧寒冷。风卷得雪片乱飞,他的身姿颀长挺拔,走过来时有种闲庭信步的沉稳从容,直到站在屋檐底下,才抬手,随意扫了扫落在头发肩上的雪。
是半个月没见的穆逸舟。
服务员推开门,他走进包间,里面只有童溪坐着。
深色的羽绒服放在旁边,她身上是件米色连衣裙,领口如心,露出秀致的锁骨。漆黑微卷的头发扎了起来,松散慵懒,更显得脖颈修长干净。白色的耳机挂在耳边,那种枯燥的白色远不如她耳垂的白嫩好看。
斜靠在椅背的女孩抬眸,双手捧着奶茶杯,嘴里叼着吸管。而在桌子底下,有只脚踩在旁边椅子的横格,脚尖随着旋律轻点。
——时隔多年,她的许多小动作其实一直没改。
穆逸舟笑了下,眉目舒展,“来得挺早啊。”
“就早几分钟而已。穆师兄穿这么少,不怕冷的?”
“下午健身去了,穿羽绒服太热。”他说着,脱了外套搭在旁边。
还真是时常健身的身材,休闲裤勾勒出长腿和臀的线条,上半身衣服有点宽松,却仍能看出腰腹劲瘦、肩臂有力。奔着三十而去的男人,沉稳干练,亦锋芒内敛,和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确实不同。
童溪忍不住想起了那位神出鬼没的Euler大神。
脑海中窜出穆逸舟暗中鼓励、帮她挑选礼物的样子,又被她迅速掐灭。
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她非要自作多情地找蛛丝马迹,其实有点可笑。
不过离别的这几年,穆逸舟确实变了很多。分手后各自走过孤独的时光,她不再是当初不知世事的女孩,他也不会停留在几年前张扬骄傲的姿态,他们都在成长。
童溪摘了耳机,视线落在他的发梢。
雪片融化后打湿他的额发,湿漉漉的,给他那一身清冷添了点烟火气。
她掏出纸巾递给穆逸舟,示意他擦擦头发。
穆逸舟很自然地接了,说:“钟原带陈立他们去湖边看雪,可能会晚点到。”
“嗯,师姐很久没回来,大概想多拍点照片吧。那年她来的时候,我陪她逛校园,每个角落都拍了一遍呢。”
提起旧事,童溪唇角忍不住抿起笑意,低头喝奶茶时眼睫微垂,眉眼弯得柔和。
关于那年会庆的记忆,实在温暖又愉快。
穆逸舟唇角动了动,“方师姐对协会的感情很深。”
“是啊。”童溪附和。
很自然地,她提起了协会周年庆的话题。
昨晚在微信群里,一群人约吃饭和见面的时间,也讨论了很多办庆典的想法。她和穆逸舟作为五年前那场庆典的顶梁柱,自然被频频问到之前的事。原先刻意逃避、不愿回忆的细节,在讨论中无从回避,一点一滴,被提醒得清晰分明。
当时童溪有任务在身,没空伤春悲秋。
但拧着的那些心结,却在同好们热闹的讨论氛围里稍稍解开。
以至于此刻,她提起之前两人合作策划的流程时,已有几分坦然。
穆逸舟眉目深邃,言语之间仍是熟悉的稳控全局的自信气度,只在童溪不经意地望向窗外落雪时,才将视线凝在她眼角眉梢,泄露深藏的温柔。
窗外深雪纷纷,餐厅里柔和的灯光照在两人身影。
重逢之后,这似乎是第一次,两人心平气和地交流。
-
晚饭吃了很久,说协会这十几年的历史,也讨论办庆典的事。
直到餐厅快打烊了,才迅速敲定总方案,大致分派了各自的任务。
走出餐厅的时候夜已深了,下雪后天寒地冻,哈出的热气化成白雾,戴口罩走到校门口时,眼睫已凝了晶莹的细碎冰花。
童溪冒着寒风跑回寝室,脑袋缩得鹌鹑似的。
巫文静已经洗漱完,正躺在床上敷着面膜玩手机,随口问:“怎么才回来?”
“跟社团的人吃饭讨论十五周年庆的事,聊得时间有点长。”
“哟,都十五周年啦!”巫文静一个仰卧起坐,面膜差点掉下来,“话说十周年的时候是你跟穆逸舟跑的吧,今年是谁?钟原带着小孩儿们?好久没去蹭活动,都不知道是谁管事儿了。”
“就是钟原牵头,陈立师兄联系早年的老人们,我和穆逸舟帮忙。”
巫文静惊讶,“穆逸舟?”
“对啊。”童溪古怪地看她一眼,“他也当过会长,帮忙很正常啊。之前聚会也来参加了。”
“正常吗?”
“不正常吗?”
片刻安静对视后,巫文静默默摇了摇头。
童溪狐疑,就见巫文静拍了拍床沿,一副“听我给你分析”的样子。
“我觉得穆逸舟有问题。”巫文静盘膝坐在床上,迅速抛出论点,“你们那个社团,会长少说都有十几个了吧,在A市的也很多。但除了陈立是创始人,感情深之外,还有谁会分出精力陪这些小孩玩?”
童溪摇头。
读书的时候社团是个归属,但毕业后各奔前程,为生活工作奔忙,都是肩扛重任的成年人,很少有人再来参加校园里学生们的活动,会长也不例外。
“而穆逸舟——你想过穆逸舟现在的身份没?”
“创业公司,CTO。”
“是啊。他们韩总背景深厚,穆逸舟技术能力那么牛,公司前途无量,时间宝贵着呢。再说了,公司那么忙,产品上线的时候得好几天连轴转,他们公司那个美女HR把睡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这样的神人,饭桌上全是大佬,闲得没事陪一帮小朋友玩?”
“说得更明白点,他图什么?”
童溪笑着低头,摆弄腕上的手表。
这个问题她之前并没想过,而巫文静的言下之意,童溪也明白。
她迟疑了下,试图解释,“社团毕竟——”
“别自欺欺人了。这么说吧,如果没有你,穆逸舟还会掺和吗?”
巫文静屈指扣着膝盖,问得直截了当。
会吗?童溪扪心自问。
大概……不会。
事实上,如今的社团里,除了她和陈博外,穆逸舟已没有熟人了。铁打的社团流水的学生,社团里办的活动每年相似,但学生总在成长,从大一的新奇懵懂,到毕业时的成熟昂扬,社团只是陪伴成长的一段经历。
而穆逸舟这种光芒耀眼的人,出了学校自有大好前程,更不可能为此停留。
童溪慢吞吞地收好外套,换上睡衣,准备去洗漱的时候,终于承认了。
“他来参加,可能是因为我。”
“对!”巫文静狠狠点头,神情难得的认真,“童童,不管他是好意,还是图谋不轨,你得心里有数。”
“知道。”童溪勾出个安慰的笑容,“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犯傻。”
怀着心事刷了牙,洗脸的时候,清凉的水拍在脸颊,令头脑格外清爽。童溪抬头,看着镜子里挂着水珠的面孔,伸手戳了戳脑门。镜子上水珠滚落,留下指腹的痕迹,她咬了咬唇,低声自问。
“所以,他到底想做什么?”
-
对于穆逸舟的打算,巫文静也很困惑。
她跟童溪大学时认识,睡上下铺又性格相投,感情一直很好。
之前童溪跟穆逸舟恋爱、分手,再从分手的阴影里振作,巫文静都看得清清楚楚——
童溪性格其实很好,在生人面前温柔安静,熟人面前却也爱玩闹,可能是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散养的原因,性格也散漫淡泊,乐观又柔韧。这些年碰到的最大的挫折,可能就是跟穆逸舟分手。
刚入大学的时候,周围全是天南海北的牛人。
巫文静也是一路优秀学生走过来的,自信满满地想在大学闯出一番天地,结果期中考试时,被故意给下马威的高数虐得嗷嗷哭。更可怕的是,她认真复习却只考个七十多分,有些人考前看几个小时书却能拿将近满分。
那种结果对于自信心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尤其对她这种一路顺风顺水的人而言。
而高数之外,其他课上的差距也挺明显,巫文静能感受得到。
那段难熬的时间,都是童溪陪着她开导鼓励,然后借社团之便,厚着脸皮请身在数院的穆逸舟帮忙指导,硬着头皮刷题啃书,慢慢把成绩提上去。
童溪那时候成绩其实也不太好,却很能自我开解,游山玩水、社团活动之余,拧着股拗劲儿认真学习,不自怨自艾,也不气馁焦虑。为追随穆逸舟的脚步,又准备GRE、参加课题,忙得不亦乐乎。
到大二快结束的时候,绩点已经很好看了。
就是那样乐观柔韧的童溪,分手的时候几乎变了个人。
像是从云端跌倒淤泥里,浑身的劲头都泄了,失落郁郁,没了再闯一回的力气。
那种状态,巫文静现在回想都觉得心疼。
也因此,对于穆逸舟,巫文静仍耿耿于怀,带着几分戒备,怕他再让童溪受伤。
两人也是旧相识,但从去年九月至今,即使身处对门,她也暗中打探穆逸舟的情况,却总是刻意避开,没跟穆逸舟打过照面。
直到此刻。
写字楼在商业区,楼下有家很好吃的甜品店,橱窗里一排排的蛋糕甜点诱人犯罪。
巫文静怕长胖,平时吃东西很节制,很少进来放纵。不过这两天恰逢大姨妈驾临,作死之心格外强烈。
中午吃完饭后,巫文静终于没管住脚,踏进了这家甜品店。一起来的还有对门公司的陆佳欣——两人年纪差不多,碰见的次数多了,渐渐熟悉,后来在电梯里聊天,得知是老乡,就更亲近了。
挑完甜品结完账,陆佳欣美滋滋地转身,在看到身后的人时,笑容更盛。
“穆总,你也来买蛋糕呀!”
“小陆。”穆逸舟招呼。
陆佳欣垂涎男色,却不敢在穆逸舟跟前放肆,忙让开位置。
巫文静捧着一杯慕斯,有点措手不及的尴尬,却仍风平浪静地招呼。
“穆师兄好。”
“你们——”陆佳欣的话吐到喉咙,才意识到不对劲,生生把那句“你们原来认识啊”给咽了回去,心里暗暗给巫文静记上一笔账——之前两人八卦聊天的时候,她把穆总夸得天上难得人间少有,虽无觊觎之心,花痴之意却毫不掩饰,那家伙可从没说过跟穆总认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