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只今儿这事,之前挟持我的小王八蛋也是,如果死的换成女方,就算她们活活被打死,男的也可以请律师咬紧打人时没有谋杀意图这一点,依然可以钻法律空子,争取按虐待罪论,你说,我们……”
“老季,”谢风华温言打断他,“所以我们做警察的,才要替受害者着想,把因果捋明白,把确凿无疑的证据链理清楚,别让人钻空子。”
老季深呼吸了几下,勉强点了点头。
“别尽想些没用的,回去对嫂子好点,比什么都强。”
提到他老婆,老季终于脸色好转,带着笑说:“说的是,上回她看重一罐死贵死贵的搽脸霜,没舍得买,回头我发了奖金就给她买。”
“行啊。”
老季温情不过三秒,又开始习惯性吐槽:“不过话说回来,你说你们女人的钱怎么那么好骗呢,几大千就买一小罐玩意儿,金子融成水都没这么贵吧,搽了能变仙女还是能变蓝精灵?没准还不如大宝 SOD 蜜呢。”
谢风华张嘴就怼他:“嫂子那么好条件非要嫁给你,十几年如一日伺候一家老小就不说了,关键是为你担惊受怕过多少回,就买个几千块的面霜怎么啦?不行啊,不配吗?”
老季抿紧嘴,把吐槽都憋回去,轻拍了自己嘴巴一下:“我不配,我嘴欠,我掏钱。”
“这就对了。”
他们正说着,电话响了,老季起身接通,走到一旁聊了几句后挂断,回头对谢风华说:“小卓刚打电话给死者和嫌疑人住的物业,要求他们调监控,结果接电话的就是昨晚值班的保安,他记得当时范文博出来时一手拽着庄晓岩,一手提着旅行包。”
谢风华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能放心些许了。她站起来说:“接下来怎么做就不用我瞎掺和了,交给你了啊。”
“放心吧。”
“改天带上嫂子和闺女来我家吃饭,我爸下厨。”
老季笑嘻嘻说:“老谢队做饭啊,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老谢同志退休赋闲后整天瞎忙,都不肯好好巩固厨艺,我们这也是为了敦促他进步,”谢风华伸了个懒腰,“我走了啊,还有个报告没写。”
“行,我送你下去。”
谢风华忽然想起:“那什么,周律师下回来,你记得继续为难他。”
“嗯,啊?”老季诧异了,“我干嘛没事讨人嫌?”
“嗐,”谢风华没好气地说,“如果你是周律师,你会对一个几年没见的老同学这么上心?”
“我肯定不……”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是看上了那朵小苦菜花?不是,看上她是好事啊,我干嘛为难人家,成人之美多好……”
“你懂什么,历经磨难的爱情才会历久常新,哪能随随便便就让他英雄救美?”谢风华顿了顿,有些不自然说,“庄晓岩还年轻,得找个心疼她的人过,喂,你干嘛这种眼神?”
老季笑嘻嘻:“没想到我们英姿飒爽的谢队居然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那是,我从来心细如发。”
“是,对外就心细如发,对内则粗枝大叶,大而化之。”老季鄙视说,“有着闲工夫,你还不如对自己上点心呢,尤其是那什么个人问题。”
“一边去。”
他们正说着,门外响起两声敲门,老季还没说“进来”,外头的人已急急忙忙推门而入。
来的正是楼下那帮年轻干警中的一个,脸色不大好看,一见到老季就说:“老季,有麻烦事了,庄晓岩推范文博那个视频被那个车主放到网上,没多久就转发过万,已经有媒体闻着味过来了。”
老季收了笑,严肃问:“整段视频都放了?”
“对,”年轻人有些恼火,“整段视频都放了,现在网上都炸开了。”
第11章
这段视频既集合了大众关注的两大热点问题:家暴和正当防卫,又有最后反转死亡刺激眼球,一经上网,便被各大媒体官博竟相转载,几乎在短短两个小时内收获上亿点击,立即引发各种讨论与争议。
换言之,庄晓岩案件就这样骤然间走进公众视野。再加上视频中的她看起来荏弱又无依无靠,而范文博却状如恶鬼手段残暴,这样的东西任谁看了,只要还有点良知,都会自然而然站在弱势一方。
因此尽管网上不乏有人持“完美受害者”观点认为女人被打肯定有自身原因,也有理中客留言“坐等反转”,然而这些话都迅速引来网友追骂,等到谢风华离开城北分局的时候,网上评论已近乎一边倒地呼吁执法部门判庄晓岩无罪。
这样引发社会热议的案件就已经不是城北分局能做主了,很快市局、公检法上级部门都打电话来询问情况。老季身为直接负责人,应付各方领导的事自然就落他身上,仅仅他送谢风华下楼这会,手机就至少响了四次。
老季虽然张嘴就贫,但应付领导却缺乏该有的素质,要不也不会这么多年还没升,果不其然,没说两句脸色就不好看,估计电话里就挨批。
谢风华装看不懂,赶紧让他回去,老季也不跟她客套了,只表示案件有进展会通知她,就这一句话的功夫,手机又响了,他只得苦笑着告了别,转头匆匆忙忙边接电话边往楼上赶。
隐约听见传来他怪声怪气的喊冤声,谢风华笑着摇摇头,走出了城北分局。
春日正好,春光明媚,整个城市仿佛被披挂上一层强行加装的金光灿灿。无论何时,春天的太阳总是能给人们带来温暖和希望的联想,仿佛旧的篇章能顺利落幕,新的篇章毫无阻滞地得以掀开,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一切都能重新出发。
谢风华站在阳光下微微闭上眼,她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少女的自己与唐贞并排跑在晨光中的光景,那时候也有这样的阳光洒在身上,那真是刷子一样能将隔了夜,渗透入毛孔的倦怠与彷徨一扫而光。
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能这样血肉相连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唐贞的悲剧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就骤然酿成,成为她从此以往细思之下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
好在与唐贞有关的庄晓岩,她的悲剧却有希望按下暂停键。
哪怕想起来有点对不住老季,但视频被传上网后,由公众愤怒引发的舆论导向只要持续发酵,讨论不断,那么对庄晓岩正当防卫能否成立,会有显而易见的推进作用。
这样,那个菟丝花一样无依无靠的女孩,不仅从此能摆脱噩梦一般的人生,而且有希望重启人生,重新去创造属于她的,谁也夺不走的生活。
那将不再是跟在表姐身后,亦步亦趋复刻别人生活的空中楼阁,而是脚踏实地,安安心心的日子。
虽然尘埃未定,但谢风华由衷地这样希望着,她甚至想,无论把视频放上网的车主是因为正义感、因为博关注,还是整件事根本就是那位圆滑世故的周律师精心策划的戏码,过程都可以忽略,只要动机导向一个好的结果就好。
她到这一刻都不能承认自己喜欢庄晓岩,与其说喜不喜欢,不如说合不合得来。庄晓岩跟她之间的距离就仿佛太阳系与地球之间的距离,看得见,也能感知对方的存在,但爱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重叠,看到的世界绝不可能一致,这样两个人,心灵之间的距离恐怕比银河系到海王星的距离还要遥远,彼此之间亲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如果不是她们之间有个共同的纽带唐贞,恐怕两人的生命永远也不可能发生交集。
但即便如此,即便谢风华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庄晓岩菟丝花式的生存模式,她依然觉得像庄晓岩这样的女子,本性懦弱而不失良善,举止笨拙却从没伤害过谁,她没工作没能力,可她也没触犯哪条法律。她有权如所有身披阳光,脚踩大地的女人一样,配活得像个普通女人,配过每天油盐酱醋茶的琐碎又平凡的日子。
最最重要的是,她配跟所有其他女人一样认领安全的生活,包括每晚都能舒服地睡在自己床上一直到天明,包括每顿饭能顺顺利利从头吃到尾。
而不是担心半夜里突然被揪起头发来拖进洗手间锁起来,或者端着饭碗突然被人一掌拍掉顺带打一个大嘴巴。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该过这样的生活。
所以就这点来说,哪怕明知道思想不正确,但摔死一个范文博,谢风华并不觉得遗憾。
再次确认网上舆论是向着庄晓岩一方后,谢风华甚至微微在笑,她步伐轻快地穿过大院朝自己的车走去。城北分局门口熙熙攘攘,铁栅栏外已经围了少许记者和围观路人,看起来是收到消息想采访经办庄晓岩案件的公安干警。这与她无关,她也并不在意,走到车旁边时,她掏出车钥匙按下电子锁,正要打开车门,忽然听见有个女人轻轻叫住了她:“小谢,小谢是你吗?谢风华?”
谢风华的背部微微僵住,忽然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刚刚不早点走了。
她慢慢回转过去,眼前一位干净优雅,。书卷气十足的老妇人,但她却是谢风华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因为这是范文博的妈妈杨女士。
很久以前,在唐贞刚跟范文博结婚那会,谢风华有段时间是她们家的常客,不可避免地见到杨女士好几次。
该怎么描绘这位杨女士呢?
她的形象不可不谓精致漂亮,印象最深的是一头短发熨烫得波澜起伏、进退有度,脖子上永远有装饰品,不是丝巾就是项链,丝巾色泽千变万化,项链材质也从宝石到珍珠到黄金不一而足,戴丝巾还是项链全看她当天穿什么衣服。她说法细声细气,笑容真诚和煦,坐下来背脊挺直,走动时幅度轻巧,再加上保养得当的细嫩皮肤,鼻子上架着的银框眼镜,永远恰到好处的口红色号,杨女士整个人举手投足,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美人画。
唐贞曾经跟她感慨过这位婆婆,说她早年留学日本,学的日语,教的日语,把日本的礼仪与中国的文化掰碎了糅合成一处,再积淀了年纪,便成了自成一派的矜持优雅,仿佛喝水吃饭都有她的一套章程。
杨女士跟她们从小胡同大院疯跑认识的那些热心得过头又活力多得过剩的老太太们完全不同,唐贞纵然会来事,可她熟知的是这座古老的城市根子里那些市民阶层的人情往来,时节应酬,谢风华很是担心过她应付不了杨女士,总觉得跟这样冒着仙气的婆婆后头,哪怕问一句晚饭您想吃点啥都跟亵渎了她似的。
但实际上杨女士与唐贞相处得很好,当然不是亲如母女,婆媳之间亲如母女实际上是个伪命题,然而杨女士是讲究人,更是明白人,她的生活重心从来不在儿子丈夫身上,对唐贞自然也没有先入为主的挑剔与要求,反倒给足了礼貌与客气。这是她的教养和规矩,而唐贞这人一怕婆婆没法讲理,二怕摸不透她的规矩,这两点杨女士都没有,于是婆媳相处甚欢,纵使有些小矛盾,在两个高情商的女人面前也全不算一回事。
但这样的日子后来就慢慢少了,特别在唐贞去世前一段时间,她已经基本没提过与婆婆的互动。听说杨女士从大学退休后,整天携带着自家老范先生不是去外地,便是出国做访问学者,一去便是一年半载,即便唐贞出事,葬礼上也没见到这对老夫妻回来。
要说心里对杨女士没点意见那怎么可能呢?失去唐贞,谢风华怪罪过范家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杨女士,她很想当面质问她,你不是心细如发的高级知识分子吗,你不是很喜欢唐贞吗,你不是范文博的母亲吗?你知识比我多又比我有话语权,为什么你不多关注她一下,为什么你会放任她在你儿子身边一天天枯萎荒芜,最后了无生趣呢?
她想唾骂这个老太婆,你端着再高装得再好,你他妈在唐贞寻短见这件事上也还是难辞其咎。
然而谢风华从来也没真的去做这件事,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泄愤,是在寻找替罪羊。杨女士身份上仅仅是唐贞的婆婆,中国的婆媳关系向来微妙,能保持尊重讲究礼节已是难得,杨女士对唐贞并无责任,她才是唐贞的密友,她才是失去唐贞会痛不欲生的那个,然而她都是在噩耗传来那一刻才惊觉原来唐贞整个人早已分崩离析,要说谁必须要负责任,谁必须要遭受责难,她才是。
她都没做到的事,如何能去苛求他人?
第12章
在看到杨女士的这一刻,谢风华才发现她老了。
这种老倒不是脸上具体多了皱纹,而是整个人仿佛松松垮垮了下来,像以往的挺拔身姿被看不见的大头针一针扎破,于是皮肉分离,却又不得不耷拉在一起。杨女士记忆中永远拾掇得一丝不乱,带着仪式感的精致发型已经长时间缺乏打理,那些弧度精致的发漩荡然无存,反倒有许多杂乱的发丝冒了出来,像龟裂的河床上冒出来的干枯蒿草一样,发根处则好几处是遮也遮不住的斑白痕迹。
要不是有关体面的教养深入骨髓,谢风华很怀疑杨女士会在看到自己的瞬间大庭广众之下痛哭起来。
她虽然没有流泪,虽然在竭尽全力想笑得自然亲和,然而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一辈子矜持稳重的杨女士,在这一刻眼神里全是仓皇。
她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说一句正常点的寒暄之语,张嘴却是:“好久不见,你,你在这个单位……”
“杨阿姨,我不是在这里上班,”谢风华温和又直接地说,“我来这,是给昨晚上高架桥那个案子提供协助。”
“你,你都知道了。”杨女士苍白着脸,“也是,你是警察,怎么会不知道,那,事情现在怎么说……”
“事情还没结论,有结论肯定会通知家属。”
“那,我能不能见小庄?”
谢风华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行。”
杨女士失神地点了点头,像一下被打回原形,整个人稍微一动即摇摇欲坠,谢风华忙伸手扶住她,一伸手才发现她瘦得厉害,几乎称得上瘦骨如柴。
杨女士搭着谢风华的胳膊,反手紧紧攥住,手指用力到泛白,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炙热,哑声问:“小谢,你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应该知道得很清楚,那,那你,你能不能告诉我……”
“对不起,我不能在警方公布案情说明之前说任何事,您知道,这违反纪律。”
“我没想叫你为难,”她用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的力道,眼中泛起一层泪雾,“我就是想知道文博,文博是怎么走的,他有没有很遭罪,有没有?”
谢风华没法在这样炙热又浸透了哀恸的目光面前沉默下去,她摇头,低声说:“没有,他几乎在摔下去的同时就咽了气。”
杨女士如释重负一般松了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风华赶紧扶住她,一边帮她顺气一边说:“您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啊,来,慢慢呼气,慢慢吸气。”
杨女士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她朝谢风华感谢一笑,眼泪却骤然掉了下来:“谢谢,谢谢你,没人愿意告诉我这些,他们都瞒着我,连我的手机都被收起来,我只好来这问警察,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我只是想知道这个而已啊……”
她捂住嘴,一边哭一边不顾形象地慢慢蹲到地上,整个人哭得缩成了一团像拼命用全身的力气把水分都挤出来。
这个时候,再没有矜持美丽的杨女士,有的只是一个痛失儿子的哀恸的母亲。
谢风华蹲下来,伸出手慢慢搂住她,然后再缓慢而有力地,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背部。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因为这个原因跟杨女士亲密接触,事实上,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杨女士后,她曾觉得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
那是范文博再婚的婚宴上。
庄晓岩不知出于何种念头,执拗地,再三再四求她去参加婚礼。谢风华原本是不该答应的,但那段时间她因为李格非、因为唐贞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仿佛心底有一股岩浆亟待喷发,却硬生生封存起来,因为理智与职业素养不许她有所任何失格。
她每日都在不为人知地备受煎熬,靠高强度的工作麻醉自己,怎么知道一回头,世界全乱了套,原本该悼念唐贞的庄晓岩居然在这时候没事人一样嫁给唐贞原来的丈夫。
这算什么?小姨子嫁给姐夫当续弦,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要亲身上演这样的伦理大片?
谢风华的愤怒到达顶点,她冷笑着想,你敢请我,我就敢去砸场,大家都别想痛快。
等她去了才发现那压根不叫婚宴,只不过两家极少数亲朋聚在一个大包间里吃顿饭。范文博倒是神情自若,庄晓岩却一脸窘迫,像偷穿了别人的婚纱还不得不展现人前的小女孩,对所有人都露出深感抱歉的神经质的笑。
老范夫妻这回好歹到场了,杨女士照样打扮精细,只是一向微笑的脸上没了笑容。到了新人敬酒环节,也很从简,没人起哄给新郎灌酒,谢风华留意了一下,好像范文博自己的同学好友都没几个到场。走到父母跟前时,原本是这对新人举起酒杯给父母鞠躬,父母意思意思喝一口,把准备好的红包给了,这事就算完了。
敬女方父母那没什么问题,庄晓岩从小父母离婚,来的是父亲,母亲早就另外组织家庭,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父亲打小就没怎么管过这个女儿,这会坐在主位上也有点言不正名不顺,带着草草了事的态度飞快与新任女婿碰了杯仰头喝了酒,跟谁赶着他完成任务似的,连两句吉利话都说得言不由衷。
到了男方父母这,事情发生了点变化。
杨女士像没看见这对新人似的一动不动,庄晓岩笑得脸都僵了,老范尴尬地打起了圆场,范文博脸上也挂不住,她才开口说:“文博,你知道我对你婚姻的态度……”
范文博打断她:“妈,都这时候了,再说这些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