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华也笑,高书南说:”我给你看样东西。抬头。”
谢风华抬起头,上面依然是光秃秃的屋顶,正疑惑着,就听见高书南的声音温柔又低沉,像最动人的弦乐演奏出低徊的乐章:”你想象一下,头顶上浩瀚的星空,夜幕深蓝,一望无际,一颗一颗的星星逐渐从夜幕底下生长出来,它们璀璨闪耀,组合成各种星图。你还记得星座的组成吗?我当年曾经教过你,白羊座是什么样,猎户座是什么样,银河记得吗,那不是一条河流,而是斗篷状……“
谢风华惊喜地发现,随着他的讲述,灰不溜秋的天花板居然开始无限蔓延开,眼前真的出现了深邃而湛蓝的夜幕。因为太蓝了而显得发黑,在这样的夜幕之上,慢慢地,逐渐地,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冒了出来。
很快的,漫天星光,璀璨夺目,一个个星座陈列出来,白羊座,猎户座,等等等等。
没想到来这鬼地方还有这福利,谢风华由衷地笑了,她望着天上的星星说:“快看,像勺子一样的北斗星。好美啊。你看到了吗?高书南,你看到了吗?“
高书南没有抬头,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一眨不眨,仿佛下一刻便再也见不到她似的。他的目光比星光还亮,然而谢风华却没有低头发现,她只听见他的声音,他说:“看到了,很美。”
他轻轻靠近她,似乎想说什么,就在此时谢风华转过头,撞进他的眼眸深处,在他漂亮的瞳孔处,看见无数的星光倾斜而下。
骤然间天幕坠落,他们所在的地方融化入无限的星轨之中。
眼前有万千颗流星一起爆炸,火光四溢,急速下坠的失重与慌乱,谢风华与高书南手握着手,一起掉入一个无底深渊。
她以为自己要摔成肉酱,然而砰的一声巨响,她犹如陨石撞击地面,炸开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坑,尘土弥漫之中,谢风华咳嗽着爬起来,发现自己再度孤身一人。
高书南不知在哪,她手脚并爬到坑顶才发现,眼前居然是一片深夜的都市,到处灯火通明,然而街面上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眼前一栋高耸入云的大厦犹如巨型怪兽一样悄然而立,大厦一层大门洞开,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静悄悄等着谁自行钻进它嘴里。
谢风华瞥见它明灭不定的霓虹灯牌,忽然浑身一颤,再慌忙一看表,时间是深夜十二点十五分。
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个女人穿着亮蓝色的裙子,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似乎还带着淡妆,犹如分花拂柳似的款款走来。
谢风华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唐贞,”她尖声大喊,“你等等,唐贞,你等等我……”
那个女人头也不回,仿佛她喊什么都充耳不闻,就这样走进大厦。
谢风华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冲了进去,却在进门的前一刻堪堪刹住脚步,因为她发现,从这个大厦的门到电梯之间竟然没有路,只有断崖似的无底深渊。
而唐贞就在她对面,伸手按了电梯。
“不,不不,唐贞,你别进去,你停下,你停下听见了吗!”她急得跳脚,“你听见没,别去,犯不着,咱们犯不着,你看看我啊,唐贞,唐贞!”
唐贞转过头,看见了她。
“唐贞!”谢风华冲她焦灼地喊,“回来,你回来听见没,有什么事我们商量好吗,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你先回来……”
唐贞什么也没说,却冲她绽开了一个熟悉的,令她胆战心惊的微笑。
因为她不知为何很清楚,这个笑过后,唐贞就要走了,她谁也不要,谁也不理,一意孤行要走。
果然,她的微笑还没消失,人却已经毅然决然转身,电梯打开,她走进去后,电梯门缓缓关上。
谢风华忽然想起还有侧门,于是她疯狂跑出去,沿着大厦的跑,几乎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冲了侧门,侧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安全门,一推开,是盘旋而上的红色楼梯。
这一幕她感觉似曾相识,仿佛见过多次,然而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真实和急迫。她踩上楼梯,楼梯忽然慢慢蠕动,犹如巨蟒身躯在徐徐往前挪,谢风华来不及细想,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跑上顶楼去阻止唐贞,因为唐贞要从那上面跳下来。
于是她疯狂地往上跑,哪怕跑到差点断气也不敢停下。好不容易顶楼的大门隐约可见,然而这时脚下一软,低头一看,不知从何时开始,明明钢筋水泥做成的楼梯,居然开始一节节朽坏。
她小心地轻轻一踩,咔嚓脆响,水泥块纷纷往下跌落,再听见咔嚓咔嚓连声传来,一回头,身后的楼梯断裂蜿蜒而上,已经绵延到自己脚下。
谢风华眼疾手快,跳起来抓住转弯的扶手栏杆,只听身后轰鸣巨响,整段楼梯已经碎裂崩塌,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转交平台还没掉下。
但这个平台也维持不了多久,谢风华小心翼翼爬出平台,伸出手尽力去够更上一层的栏杆,好容易抓住了,她正要往上爬,忽然脚下一阵落空,整个平台也随着楼梯轰然倒塌,好在她来得及抓住栏杆,整个身子全靠手上抓紧,悬在半空晃荡。
只差一点就到楼顶大门,爬上去,爬上去就行。
她定了定神,正要咬牙用力一点点蹭上去,然而此时头顶的门却嘎吱一声被打开,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一个白衣白裙的女人,长着一张清秀而柔弱的脸庞。她蹲了下来,好奇地看了看她,问:“谢风华,你干嘛呢?”
“庄晓岩?”谢风华忙说,“快拉我一把,我要救你姐,快!”
“我姐?”庄晓岩偏了偏头,“救她?”
“对,我看见她上楼了,她要寻短见,你快拉我一把,迟了就来不及……”
“哦。”庄晓岩冷漠地应了一声,“你说她啊,她死了啊。你看。“
谢风华转头,隔着身旁的巨大玻璃窗,清楚地看见唐贞像一个物品一样急速堕下楼,快得她几乎都看不清那是谁。
很快就传来身体落地的砰的一声,遥远却清晰,谢风华浑身血液像被冻住,愣愣地问:“她死了?”
“是啊,”庄晓岩若无其事的回,“死了,你来晚了,不如你也去死吧。”
她话音一落便站起来,伸出脚毫不犹豫,狠狠地朝谢风华手上踩去。
第51章
即便是在一个非真的世界里,该有的痛感也一点不少。
十指连心,更何况庄晓岩一脚踩下来还不够,接二连三狠狠地踩上去,甚至用力地碾了碾。
疼痛钻心,然而谢风华咬牙半点不肯放松,身下就是万丈深渊,掉下去便是真正的死亡。
这么近距离,足够她将庄晓岩脸上的恨意看得清清楚楚,她因为恨而五官扭曲,表情狰狞,一边踩一边咒骂:”你给我去死,去死!“
她将踩踏达不到目的,忽然从身后摸出一把刀,狞笑说:”不肯去是吧,行,老娘送你一程。“
谢风华心里一凛,眼见她手起刀落就要往自己手背上扎,千钧一发之刻她不知为何尖叫了一声:“高书南,高书南!“
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喊高书南的名字,只是电闪雷光之间忽然福如心至地有了一个模糊的感觉。
高书南就在身边,没有走远,但他出现需要一个媒介,那个媒介是什么仓促之间无法论证,她只能用大声疾呼他的名字来试试看。
庄晓岩的刀光已经闪到眼前,在扎下来的瞬间谢风华及时缩了一只手,刀尖刺在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庄晓岩一见刺空,毫不犹豫拔起刀又刺了过来,这回不朝她的手刺,而是直接冲她的眼睛来。
谢风华悚然一惊,忙往旁边一闪,这一下令全身力气都悬于单臂上,顿时摇摇欲坠。就在此时,一个人突然从门外冲进来,庄晓岩下意识一回头,那人已高举一根棍子猛地往她头上一敲。
庄晓岩两眼一翻倒地,露出背后拿着铁管的高书南,他一把丢掉手上的棍子,扑到谢风华身边,伸出手,谢风华攥紧了,他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拽回了栏杆。
谢风华气喘吁吁,抓着高书南的胳膊断断续续笑着说:“我只是,喊,喊来试试,没想到真的能行。”
高书南也是目露诧异:”我也没想到。“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
她一句话没说完,高书南忽然说:“小心!”
谢风华一转头,发现原本在地上的庄晓岩已经爬了起来,披头散发,满脸狞笑,尖叫着扑了上来。谢风华一个侧身闪开,屈指成拳猛然打了出去,却发现打到她身上像打在钢筋水泥上似的,疼得她慌忙收回拳。
高书南也抄起地上的铁棍砸过去,但那根刚刚还管用的铁棍,这回却砸了个空,他发现庄晓岩的身体居然在铁棍砸来的瞬间变成虚影,他微微一愣,就在这一下,庄晓岩又凝结成实体,反手抓过他的铁棍抽了回去。
棍子挥舞的风声几乎听得真切,高书南连连后退,但庄晓岩就跟疯了似的操着铁棍猛砸下来,动作又快又狠。平台本来就窄,要躲开她,又要防着不要掉下去,高书南左支右绌,差点就一脚踩空,好在眼疾手快抓住栏杆勉强只能站稳。但他耽误这一下,庄晓岩的铁棍已经打到跟前,情急之下,他本能屈起左臂挡住头部,就在他以为照这样挥舞铁棍的力度至少要将手骨打折时,谢风华无声无息地猛扑过去,用力往她后背一推,直接将人整个推了下去。
庄晓岩连句惨叫都来不及发,迅速跌往地面,碰的一声巨响,高书南伸出头去,看见她就如一件瓷器一样摔得四分五裂,然而没有血迹。
她伸手给高书南,高书南沉默着看她,将手搭了上去,随后握紧,因为他发现她的手冰凉且微微颤抖。
高书南轻声说:“谢风华,这不是现实世界。”
谢风华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不是现实世界,”他重复了一遍,将她拉入怀里,轻轻地拍她的后背,”所以你没杀人,没事了,放松点,我在呢,放松。“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谢风华随着深呼吸了几次,觉得自己缓过神来,有些赧颜说:”我没事,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这个场景未必是真的,但情绪是真实的。”高书南轻声问,“告诉我,刚刚看到她要杀你,你的感觉是什么?”
“愤怒,无能为力,”谢风华想了想,“还有怕。”
“你怕庄晓岩?”高书南看着她问,“怕她这个人吗?“
“不,我不怕她这个人,我是,我……”谢风华有些恍惚地说,“我不知道……“
高书南轻轻地将她的头发梳理好,别到耳后,温柔地说:”不知道没关系,我们再去找她。“
谢风华蹙眉:“什么意思?“
“走吧。”高书南避而不答,揽着她的肩膀,带着她走到那扇通往顶楼的铁门前,轻轻一推,门外突然刮进来一阵飓风,一下裹挟着他们俩跌跌撞撞进了门内。
强烈的灯光突然打到她脸上,刺激得人睁不开眼,她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高书南匆忙拖到一边。
一辆货车呼啸而来,几乎与她擦身而过。
络绎不绝的车流从她身边开过去,然而原本该车水马龙的喧哗路面却意外地没有一点声响。谢风华定了定神,发现只不过打开了一扇门,他们却已经置身另一个地方。
这是深夜热闹而荒凉的高架桥,热闹在于身边的车辆穿梭而过,连绵不绝,荒凉在于路面陈旧到杂草丛生,裂纹遍布,唯有每隔十余米的路灯还耸立成一排,依次隐退于远方,发出一路惨白的光。
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高书南,高书南冲她颔首。
谢风华的心跳起来,她撒腿就往一个方向跑,一直跑到高架桥那段没有遮挡屏障的路段才停下来,在她的左前方果然停着一辆白色的私家车,一个男人拿着刀追着一个女人,女人似乎很惧怕,一边跑一边哭着求饶,然而谢风华很清楚,这都是假的,她正在引着那个男的朝设定好的地点跑去。
这时,强烈的光线刺了过来,谢风华望过去,穿城火车正无声无息地驶来,它的车灯惨白却耀眼,就在火车的车灯正对着高架桥这边时,女人忽然一把托起男人举刀的手,另一只手推向他的后背。
谢风华就在此时冲了上前,伸手拽住男人的后领,一把将他拖了回来。
然后她反手一拧,将那个男人的刀拧下,远远踢开,转头冷冷地觑了女人一眼。
那也还是庄晓岩,同样的白衣白裙,同样仿佛弱不胜衣,然而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她脸上的怯弱愁苦全部抽空,直起身,嘲讽地问:”这就是你想做的?阻止我?救他?哈。”
她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谢风华啊,你翻来覆去想这件事想了这么久,原来只是后悔没来得及阻止我?怎么,你还想救他,从心底觉得没能救得了他就是你的遗憾?”
她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谢风华抓着范文博一转身,庄晓岩居然鬼魅一样从她身后冒出来,笑得张狂,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擦拭着眼角说:“哎呀你可真是笑死我了,想不到你不仅是个没卵用的警察,而且还是个圣母。”
“你以为是人都该救?”
“是法律都公平?“
她神出鬼没,倏忽间又从谢风华身边冒出来,笑嘻嘻地问:“怎么,你还想劝我不值得为他犯法,做个好人?”
“笑话!”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谢风华忽然笑了,”一直以来,让我翻来覆去后悔的是这个。“
她抓起范文博,握起拳头,狠狠地朝他腹部猛击过去,一下就将他打得弯了腰,又屈起膝盖,狠狠顶上他的腹部,再趁着他疼到弯腰的时候,从背后一脚踹过去将他踹飞。
她走过去,对着范文博说:“这是为唐贞,你贬低她,辱骂她,让她觉得自己像条狗只能围着你转,我最遗憾的,是没能在你活着时把你揍成狗。“
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淡淡地说:“但我也知道,你已经死了。“
好像为了印证她这句话,地上的范文博开始渐渐缩成一团,越缩越小,直至看不见身影。
谢风华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那个庄晓岩。
庄晓岩笑:”因为我做了你不敢做的事吗,风华姐,你揍了范文博又说明什么呢,杀了他为唐贞报仇的人是我啊,从头到尾,只有我关心她,只有我爱她,你所谓的友情就是屎你自己没发现吗,如果你真在乎她,又怎么会完全没发觉她有抑郁症,又怎么会完全没察觉范文博对她的精神虐待?你觉得你说不知道能推得干净?别人能说这话,你能吗,你是个警察啊,还他妈是个刑警!“
“你不知道?你骗谁呢?“
“你只是不想理,不想深究,你只顾自己那点破事,你听任她一步步走向死亡,她没有向你求助过吗?她难道没有哪怕一次向你暗示救救她吗?”
谢风华痛苦得浑身颤抖,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唐贞的情形,那么多反常的细节,但她确实没深究细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