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家里要来客人?”
老谢回头笑着说:“没人来,就咱们爷俩。好久没吃顿像样的饭,今儿爸爸给你露一手。”
“不年不节的您干嘛呀?”谢风华警惕说,“先说好,别想用吃的贿赂我,有事说事,糖衣炮弹的不要。”
“嘿我对你还用得着糖衣炮弹,想什么美事呢?”老谢说,“你爸我不辞劳苦给你做好吃的你还不乐意了,要不是看你这几天跟打了霜的白菜叶子似的蔫了吧唧的,我才不管你,张嘴。”
他夹了一块白肉过来,谢风华张嘴接了。
“怎么样,好吃吧?”
谢风华嚼了嚼,竖起大拇指。
老谢得意一笑:“好吃就对了,想你爷爷当年就凭这一手走南闯北,要不是我被刑警工作耽误了继承衣钵,那就是新一代谢门传承人呀。再来块鱼。”
他夹了块鱼喂过去,笑眯眯看着谢风华吃,问:“香酥入味,对吧?”
谢风华一边被烫得龇牙咧嘴,一边点头。
“哎,有好吃的,有好玩的,生活处处有精彩,有时候难免有些坎啊坑啊之类,摔一摔,没什么,你才走了多少,路长着呢。”
谢风华吐了鱼骨头,看着她爸鬓边的白发,说:“爸,您别担心。”
老谢的手一顿。
“格非的事,我是需要时间,短期内过不去,但我是谁,我是您亲闺女,还能为这事怨天尤人一蹶不振?”谢风华平静地说,“有这工夫,没准我就找到线索破案了。”
“你可别说破不破案的了,我就怕你逼着自己,”老谢认真说,“格非的案子,咱们就先听局里的意思,相信凌队和专案组,啊?”
谢风华沉默了一下说:“知道了。爸 ,您先别忙做菜了,我要出去一趟。”
老谢立即问:“去哪?”
“放心,不是私下调查格非的案子,是别的事。爸,我问你一句啊,”谢风华想了想问,“如果你一个朋友犯了法,动机情有可原,如果你置之不理,很可能别人也发现不了,这种情况你会坚持追查到底吗?”
老谢目光敏锐地看了她一会,说:“闺女,你记住两点,第一,世界上没有除了你别人发现不了的案情,你能看出问题,别人也能,你不查不说,等别人去查了说了,反过来你就要承担责任;第二,情有可原不是可以犯法的理由,不然要我们来干嘛呢。”
“明白了,那我走了啊。”
“等等,还没说去哪,忙什么呢。”
“殡仪馆,别人家的丧事。”
老谢看着她,笑了笑说:“那行,早去早回,别让人在灵堂里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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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上打起来不至于,但很显然两边都剑拔弩张,很不好看。
老范夫妻俩大概被气得很了,说话都不利索,周律师一个人站在前面,神情好整以暇,游刃有余,庄晓岩穿着一身白色衬衫黑裤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角还照习俗别着一朵白色绒线花。她退后半步,在一旁抹眼泪不说话,手上拿着一块麻布,看起来楚楚可怜得紧。
杨女士顾不上客气了,嘶声说:“不管你们说什么,刻意绕开我们老俩口办丧事,你就是不孝不义,我是文博的母亲,我不许你在这,带着你的律师给我滚!”
周律师说:“杨老师,请您别再说这样伤人的话了,庄女士从头到尾都没对您有半点不尊重的意思,她被您儿子那么对待,可心里所想的,还只是让亡夫早点入土为安。从法律上讲,她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也是有权处理范文博身后事的第一责任人,您这样闹,大家都不体面……”
“你给我住嘴,你有什么权利跟我在这说法律,说法律我们去公安局,去法院,这里是文博安息的地方,是灵堂,要说也说人情世故,说你生而为人的道理!”老范气得直哆嗦,指着庄晓岩质问,“我们两个老的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一个害死文博的人来他灵前气他……”
“您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周律师不紧不慢怼过去,“谁都知道范文博意图行凶在前,我的当事人防卫在后,不慎才令他丧命,如果她真的害死范文博,公安局为什么放她出来?您有不同意见,欢迎去申请立案重审啊。”
杨女士气到口不择言:“要不是她推那一下,文博至于摔死,在我眼里她就是凶手……”
“呵,”周律师冷笑一下,“在您眼里她是凶手?看来您是真不知道,在包括我在内的广大市民眼里,您儿子就是个禽兽,被推那一下,也是他该的。”
“你……”杨女士捂住胸口气喘吁吁,老范忙扶住了她。
谢风华走进来时正好听见这句,她大踏步走过来,冷声说:“周律师,在两个失独老人面前显摆你能耐是吧,显摆完了有成就感吗?”
周律师一愣,庄晓岩对她到来也似乎吃了一惊,不由得抬起了头。谢风华冲她点点头说:“杨老师是我的长辈,她知道说不过你们俩,所以请我来评评理。”
周律师正想说什么,庄晓岩抬手拦住她,轻声地问:“风华姐,你也不赞同我来办我丈夫的丧礼吗?”
“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来看看什么情况。”谢风华说,“你们都说说,我听一下谁有理。”
周律师适才侃侃而谈,这会反而没抢着说话,只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
“我说吧,”杨女士恹恹地开口,“我什么都不想追究,也不想再说什么谁对谁错,我只想安静把文博送走……”
“这也是我的初衷啊妈妈。”庄晓岩泪眼婆娑说。
“你听我说完,我说的安静送走,不包括你在场。”杨女士不客气地说,“小庄,我今天已经用尽这辈子全部的教养才没冲上去跟你厮打,你还想怎样,文博是对你不好,但他已经死了,你直接或间接地害他丧命,你还想怎样啊……”
庄晓岩哭着说:“好好,您不想我在这,那我就不在这,我在外面可以吗?妈,灵堂已经付了钱,丧葬仪式也安排好,您跟爸爸可以照你们的心愿,安安静静送文博走,我在外面用我的方式送他一程,就这样可不可以?”
她声泪俱下,委曲求全,杨女士跟老范对视一眼,他们都不是刻薄的人,这一刻甚至有些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杨女士犹豫着刚想点头,谢风华在一旁淡淡地说:“不可以。”
“风华姐……”庄晓岩仿佛大受打击,“你也要来为难我吗?”
“我不是为难你,相反我还挺支持你,”谢风华说,“但我太支持了,以至于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范文博这么为难你,你反而要坚持仁至义尽送他走?”
“我,我对他也不是完全没感情。”
“是吗,”谢风华点头,“那你不曾拿唐贞自杀前写给我的信给范文博看了?”
庄晓岩刷的一下抬起头,目光前所未有的尖利。
“你人这样好,好过了头,让我忍不住犯了职业病,”谢风华看着她,“我忍不住想,你好像迫不及待想尽办法要给范文博办丧事,为什么?明明等几天,他的父母也一定会办啊。”
“后来我就想到了,殡仪馆的丧葬服务一条龙,包含了进焚烧炉的费用。”谢风华摇头,目光复杂,“你真正想做的,是亲手烧了范文博的尸体。”
庄晓岩脸白如纸,抖着嘴唇,正要说什么,门外走来几名便衣警察,带头那位正是老季,这回跟着来的,是城北分局刑侦队的。
“庄晓岩,周平山,现在就范文博案有问题请你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周律师脸色大变,激烈地为自己辩解什么,庄晓岩却一言不发,只用黑黝黝的眼睛深深地盯着谢风华。
等到她被带走时,她忽而一笑,轻声说:“谢风华,哪怕我现在就死,我姐也一定会来接我,你呢?等你死那天,你有脸见她吗?”
她啐了一口,挺直脊梁跟着警察们走了出去。
第23章 求票求收~
正如谢风华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当这漫长的一天落幕时,有些事情也随之落幕了。
庄晓岩与周律师被警察带了出去,老季在一旁站着,见谢风华看过来时,轻轻地点了下头。
谢风华闭了闭眼后睁开,决定去办今天该做的最后第一件事。
她走到老范俩口子面前,两位老人还没从刚刚庄晓岩和周律师被带走那一幕回过神来,面面相觑间尽是惊疑不定。杨女士直到此刻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问她:“小谢,刚刚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要带走小庄和那个律师?他们怎么啦……”
她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事情恐怕跟之前理解的大不相同,然而又不敢置信,只得求助于谢风华。
“杨老师,有关情况目前我不能跟您透露更多,抱歉,”谢风华看着两位老人,认真地说:“接下来,我有个请求,这个请求我知道不合情理,尤其是在范文博的灵堂里说,但它很重要,我必须要征得二位的同意。”
“你说吧,”杨女士压抑着颤抖,轻声问,“是跟文博的案子有关吗?”
“是,”谢风华说,“我想请二位答应将他的遗体送法医解剖。”
杨女士如遭雷击,苍白着脸,挣扎着问:“是,是他的死因有疑点?”
谢风华叹了口气:“一切都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有定论。”
“但是你也认为他的死有疑点对不对?不然你不会要求尸体解剖,你的疑点是什么?文博不是单纯被推下桥对吗?但,但是那个视频又怎么解释?”杨女士眼里含着泪,近乎哀求地看着谢风华。
老季在一旁说:“杨老师,目前我们只是掌握了一些情况,还不能把整件事弄清楚,所以才需要你们配合同意尸体解剖,只有切实的法医证据才能帮助我们弄清楚真相。”
杨女士有些无助,脚一软,差点摔了,老范忙一把扶住老妻,悲愤地说:“我明白了,既然案情有疑点,那就麻烦你们警察查个水落石出,我同意尸检,老伴,让他们彻底去查吧,啊?”
杨女士点了点头。
老季说:“谢谢二位配合,呆会有同事来跟您二位接洽办手续,尸检报告需要十天左右出来,完成后我会把您儿子的遗体还给你们。”
老范点头:“十天而已,文博如果在天有灵,他也等得起。”
谢风华朝他们半鞠了躬,低声说:“那今天我们就先回去了,您跟杨老师等会跟帮你们办手续的警察走,他送你们回去。”
“小谢,我不知道说什么,”杨女士哽噎说,“唐贞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会反过来帮我们……”
“不能说帮,这是我的职责。”
谢风华临走前听见杨女士呜咽着跟老伴说:“老范,你听明白了吗,警察说文博的死有蹊跷,他不是那么坏,我们的儿子不是那么坏,他不是该死,不是罪有应得……”
老范老泪纵横,抱着她点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他们的哭声压抑得令人心慌,尤其在殡仪馆这种环境中,气温仿佛骤然低了几度,老人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灵堂里,仿佛不只是他们在哭,还有这里其他不知名的阴间亡灵一起哭。
谢风华与老季走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暗,天边依旧有形状奇特的云朵纠结着,或者说融合着,云朵背后,仿佛在积攒着什么不可知的异动。
或者又会有什么时空裂缝骤然出现而不可知?
谢风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这一路如果再单独开车,没准又会或前或后开进不知名的隧道或深渊之中。她看向身旁的老季,平生第一次示弱说:“老季,你回局里吗,坐我的车?”
“行啊。”老季说,“我过去跟他们交代两声。”
他走过去跟同事说了几句,谢风华望过去,正见到庄晓岩坐在警车里,她脸色白得透明,头颅却前所未有地挺立着,目光平视前方,宛若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大概感觉到了谢风华的注视,庄晓岩微微侧过头,斜睨了她一眼,又缓缓转过去,仿佛不认识她一样,不仅是陌生,而且带着鄙夷。
警车很快开走,谢风华目送这辆车走远了,老季在一旁说:“这女人是块硬骨头,不好啃啊。”
“不好啃才要你出马,”谢风华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他们俩上了车,一路无事,连红灯都没遇上几个,仿佛因为身边有其他人,奇怪的事件也自动避开了似的。谢风华暗自想着,也许奇怪的事件发生概率并不是随机,它只针对我,而且只针对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她还没法说,难道告诉老季这样的坚定唯物主义者,说我某天开车进隧道后发现自己陷入某个时空缝隙里差点出不来,恐怕老季第一个反应是她因李格非的案件而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
她把老季稳稳当当地送到城北分局,在他下车时提醒了一句:“庄晓岩恐怕不会主动交代什么,周律师不同。”
老季皱眉问:“怎么说?”
“我以前只是以为他喜欢庄晓岩,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也很复杂,你可以利用这点。”
老季点头说:“谢了,有进展我给你电话。”
谢风华挥挥手,关上车门开回去,这一路倒也依旧无事,回到家时,老谢摆了一桌子好吃的正等着她。
愉快的晚餐时间很快以吃撑了告终,谢风华帮忙收拾碗筷,把剩菜分盒子装好放进冰箱,装着装着忽然笑了起来,老谢鄙视她:“笑什么,傻了?”
“没,想起我妈了,小时候她嫌弃我吃得多,说好吃的都是你爸做给我的,你就是一顺带借光的,有点自觉性啊。”
老谢也笑:“是你妈能说出的话。”
“是吧,就没见过她那样的妈妈,”谢风华笑着说,“想起来尽是她埋汰我的。童年阴影啊。”
老谢说:“你能长这么齐整就是你妈对你最大的贡献,要不是她改造了我们老谢家基因,你还不定什么样儿呢。”
“行行,我就是您俩充话费送的。”谢风华低着头,忽然说了一句,“爸,庄晓岩被抓回局里去了。”
老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