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康追问:“杀死阿霞,是哪一年,在哪里犯的事?尸体怎么处理的?”
卢富强老老实实交代。
他这二十年来一直躲躲藏藏,生怕被关进牢里,害怕被警察枪毙,直到今天进了看守所,见到一身橄榄绿的警察,将积压在心里的罪孽说出来,忽然之间如释重负,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他交代完,在笔录本上签字,提了一个要求:“警察同志,你们去我老家调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爸妈?这十几年里,我一次都不敢回家,我害怕回去,我怕看到龚家那栋老屋。”
祝康不置可否,内心无比沉重。
终于完成审讯,已经快晚上十一点,赵向晚、季昭、祝康三人回到办公室,高广强还等着他们,了解情况之后,高广强站起身,伸出双臂抱了抱祝康,在他后背连拍了两下。
祝康哑着声音道:“还有两个凶手,龚四春、卢尚武,据阿强交代,杀人案之后三刀会就分崩离析,再没有聚在一起过。后来阿强离家闯荡,只听说龚四春留在老家,卢尚武随着家人搬到县城,后来他们过得怎么样,他并不清楚。”
高广强问他:“你想怎么样?”
祝康道:“我要重启灭门惨案调查,我要把那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揪出来,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
高广强重重点头:“好!我给罗县公安局发协查令,你回去参与调查。”
赵向晚道:“老高,我也去。”
季昭这一次态度很坚决,看着赵向晚。
【我也去。】
赵向晚的工作太忙,想要等着她陪他,不如季昭主动跟随。
赵向晚看一眼季昭,想到他刚才画像、绘图的快速、精准,这一回去罗县调查,多半要寻人,那季昭这个画像师便很重要,于是看向高广强:“让季昭也一起去吧,他负责画像寻人。”
高广强:“好,季昭跟着。让周如兰也一起去,她会开车,心细,档案管理有一套,重启二十年前的灭门大案,有她会更方便一点。”
祝康、赵向晚同时立定,敬礼:“是!”
季昭不是警察编制,只挺直腰杆,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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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送爽,风里带着股腻腻的桂花香味。
祝康开车,周如兰坐副驾驶,赵向晚与季昭坐后排,四人开着市局新买的一辆吉普车,开上前往罗县的道路。
现在各级省道修建得越来越好,从星市开车,到达罗县县城大约车程三小时。上午八点出发,到达罗县公安局时大约十一点。
负责接待的人,是罗县公安局政工室主任潘磊,表现得非常热情:“是省城来的同志?你们许局长早就打电话交代过,我们一定努力配合你们的调查工作,有什么需要只管提。”
赵向晚说明来意。
因为是二十年前的旧案,潘磊也感觉有些棘手:“唉呀,这么久的事情,又经历过十年运动,七五年的时候我们很多工作都被革委.会的人干扰,不知道卷宗还在不在。你们等一下啊,我问一问当时是哪一个派出所负责,看看旧档案还在不在。”
祝康急切地说:“如果能够找到当时负责办案的警察,那就更好。”
潘磊连连点头:“这个是肯定的,我们来问,估计最快要明天才能给你们消息。这样,我先安排你们在招待所住下,再找个人带你们在我们县城转转?”
赵向晚摆了摆手:“您不用客气。我是罗县人,住宿吃饭什么的自己来安排,您只用抓紧时间寻找卷宗就行。”
潘磊一听赵向晚是罗县人,更觉亲切,又扯了几句闲篇之后,赵向晚留下联系方式,四人开车离开。
这回换成周如兰开车,赵向晚坐在副驾驶指挥。
祝康坐在后排,心急如焚。
赵向晚转过头安慰他:“咱们是警察办案,不是私人寻仇,什么都要按照流程来。你别急,等罗县那边有了进展一定会通知我们,到时候我们再下乡调查,今天先在罗县住下来。饿了没?我带你们到我大姑开的米粉店吃饭吧。”
吃饭皇帝大,四个人迅速达成一致,前往位于火车站餐饮一条街的如意米粉店。
位于街角有一家看着干净清爽的小店,店面上方挂着金字招牌,如意米粉店五个大字特别显眼。
正是中午吃饭的点,这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湘省罗县米粉的特点,是现炒的各类码子,有青椒炒肉、青椒炒猪肝、爆炒肥肠、白辣椒炒腊肉、炒鸡杂……小小的一勺菜浇在米粉面上,再加上猪油、大骨汤,配合柜台上摆满的榨菜、酸豆角、酸菜、花生、蒜泥、香菜、小葱等各式各样的调料,任由顾客取用。
大大的一碗罗县米粉,有菜有粉有汤,根据码子不同两块、三块、五块不等,管饱又美味,因此在这个人流量很大的火车站,生意爆火。
上一次执行任务,赵向晚与祝康来去匆匆,根本没时间来看望大姑,这回终于踏进这家米粉店,赵向晚的眼中闪着兴奋与欢喜,脚步如飞,刚进店就被一个人冲出来抓住胳膊。
赵大翠穿着一件棕色围裙,满身的油烟气,胖乎乎的身材,身手却极为灵活,站在柜台后面一眼看到赵向晚,喜得连粉也不煮了,跑出来拉住赵向晚,又是笑又是泪:“向晚,你可回来了,你怎么那么忙呢?这么久没有回来了,大姑想死你了。”
后面排队的顾客看到后厨煮粉的师傅跑出来,急了,纷纷喊了起来。
“喂,搞什么啰~”
“我的米粉还没下啊。”
“快点啰,快点啰,还要赶火车嘞。”
亲切的乡音让赵向晚笑了起来,推了大姑一把:“大姑,你先去煮粉,也给我们四个煮几碗,我们都饿了。”
赵大翠看到季昭也跟来了,眉开眼笑:“啊,季昭来了,快坐快坐。”
又看一眼祝康、周如兰,“是向晚的同事吧?辛苦了辛苦了,找张桌子坐一下,我马上就送过来。”
她又转过头喊了一声:“仲武,快出来,三妹子来了。”
赵仲武现在是米粉店的大厨,负责掌勺炒米粉码子。热油明火,炒菜滋滋声音很大,根本没有留意到外面的动静。听到赵大翠的声音,他转过头来,一头一脸的汗,抬手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汗,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唉哟,我家三妹子回来了,快坐快坐。”
一回到熟悉的环境,赵向晚整个人都活泼了一些,她也大声回了一句:“二哥,青椒炒肉,四碗啊。”
赵仲武应了一声:“好嘞!”手上动作一刻都没有停。
赵仲武与赵大翠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煮粉、收钱,另一个炒码子、装碗,放到台面上,让顾客自行端走。
即使是这样的忙碌,两人也逮着空先给赵向晚他们端来四碗大大的米粉。
热气腾腾的米粉,汤香四溢,汤底色泽却十分清亮,筋道软糯的米粉晶莹剔透,面上浇上满满一大勺本地辣椒炒肉,油多肉香,青椒脆而微辣,再撒上小葱,看着真让人食欲大增。
赵大翠用小碗盛着家里自己做好的榨菜、雪菜、酸豆角、萝卜干,放在四个人的面前,笑容慈祥:“孩子们是来工作的吧?辛苦了,赶紧吃点。”
看到门口停着的吉普车,赵大翠就知道赵向晚这回不是探亲、不是休假,还带着两个正气凛然的年轻人,肯定是来罗县执行任务。
闻到这熟悉的罗县米粉汤香味,祝康半天没有动筷子。
周如兰扒拉了一口,眼睛一亮,赞叹道:“向晚,你姑煮的米粉真好吃!”转头看到祝康没动筷子,便催了一句,“怎么了?快吃啊。”
祝康的声音里带着丝鼻音:“这种米粉,我小时候吃过。我们那个村和县城不远,我爸妈带着我和姐姐进城的时候,都会到米粉摊买米粉吃。不过以前便宜,一碗不放肉只要酸菜的光头粉,只要一毛一分钱。如果放肉,就得两毛钱。”
赵向晚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安慰道:“喜欢吃,就多吃点。”
周如兰柔声道:“过了二十年,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赵仲武正好走过来抹桌子、收拾碗筷,他这人是个自来熟,捶了祝康一下:“喂,你快点吃,要是码子不够我再给你加一点。”
祝康闷着头扒拉了两口,米粉很香、很美味,可是他心口难受,实在是没有食欲,吃得有些艰难。
赵仲武看着直皱眉头,问赵向晚:“你这个同事怎么了?米粉不好吃?还是吃不惯什么东西?”
赵向晚看了赵仲武一眼,将话题岔开:“二嫂怎么没来坐店?”平时都是二嫂收钱、收拾桌面,今天是赵仲武抽空过来擦桌收碗,少见。
现在的赵仲武已经成家,洗去年少时的轻狂跳脱,变得勤恳起来。他咧嘴一笑,笑得牙齿露出来十几颗:“你嫂子怀孕了!她闻不得猪油味,就让她在家休息。”
赵向晚连声恭喜,真没想到,在赵晨阳眼里一无是处,前世因为赌博进了局子的赵仲武,现在会老老实实守着这个米粉店,勤勤恳恳地与大姑合作,开店做起了生意人?现在眼见得结婚有了家,即将为人父,真是可喜可贺。
待赵仲武走后,赵向晚轻声道:“生生死死,人生不息不止。祝康,你姐若是活着,说不定也会开一家米粉店,当上老板娘吧?不如,放下悲伤,高高兴兴地活着,就当这碗米粉,是你姐给你煮的,行不行?”
赵向晚的话清亮、柔和,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感。
祝康抬起头,看一眼赵向晚,眼中多了一丝光彩:“是,我姐也爱吃米粉,每次来县城她总要吃一碗的,如果她活着,说不定真的会像你二哥一样,开一家米粉店。”
说完,祝康低下头专心吃粉。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好了起来,周如兰悄悄冲赵向晚比了一个大拇指。赵向晚微微一笑,看向季昭。
季昭安静地吃着,他衣着精致、模样昳丽、气质贵气,动作优雅,哪怕坐在这满是油腻的小店里,也像是坐在豪华大饭店一样。
赵向晚故意问他:“够不够?还要不要加点辣椒酱?”
【不要!】
季昭猛抬头,眼睛里露出一丝紧张。
虽然是湘省人,季昭却不太能吃辣,最多只能承受青椒炒肉这个辣度。他太知道赵向晚所说的辣椒酱是什么,赵大翠年年都给她准备一大堆的辣椒酱,光是闻着都满头是汗。
赵向晚还没说话,祝康与周如兰同时开口:“要!来点辣椒酱。”
好吧,这两个无辣不欢。
吃完米粉,祝康主动帮起忙来。
祝康是勤快人,心细,眼里有活,帮着擦桌子、收拾碗筷,还把碗拿到后厨水龙头那里帮忙洗干净。
赵大翠越看越喜欢,看着安安静静坐在桌前的季昭、周如兰,对站在她身边帮忙布碗的赵向晚悄悄说:“那两个,是娇小姐、贵公子,就你和这小伙子啊,是干活的人。”
赵向晚:“每个人的命都不一样嘛。”
赵大翠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己会做,比什么都强,咱们家向晚什么都会,命最好。”
赵向晚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实季昭在家是做饭的那一个,不过他只在家、只为向晚做饭,别的地方,休想让他动一根手指头。
至于周如兰,那就更好理解。她虽然在小时候经常帮母亲分担带弟弟妹妹的活,但好歹也是省城来的大小姐,家里也是请过保姆的人,怎么可能会在米粉店主动帮忙做事?
唯有祝康,苦孩子出身,又经历了丧亲之痛,赵向晚刚刚说如果他姐姐还活着,说不定也会开一家米粉店,他代入之后干活的积极性飞涨,这才主动帮起忙来。
到了两点左右,店里顾客少了许多,赵大翠把还在乐颠颠洗碗的祝康强行推到一旁坐下,又给他们煮姜盐茶,在茶里放上炒熟的芝麻、豆子:“你们坐着歇一会。”
姜盐茶,又是罗县特产。
姜用姜钵子摆成碎末,开水一沏,加上茶叶和盐,就是一碗日常喝的姜盐茶。遇到有客人来,再放上芝麻与黄豆。吃得惯的人呢,觉得很美味;吃不惯的人呢,会觉得怪异。
——茶里放盐?莫名其妙。
——水里有芝麻、黄豆?你确定这是茶?不是菜汤?
周如兰显然不太习惯,只喝了一口便放下茶碗。
季昭不挑剔,但也不是十分喜爱,慢吞吞地喝着。
祝康却欢喜得像见了人间美味,一边吹一边喝,最后连茶叶带姜末、芝麻、豆子全都吃进肚子里,意犹未尽地问赵大翠:“姑,还有吗?”
赵大翠最喜欢能吃的小辈,高高兴兴地拿起瓦茶罐:“有有有,管够!”
祝康再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对赵大翠说:“姑,我是罗县人,小时候在蔡旗乡酒湾村长大,我奶最会煎姜盐茶,不过那个时候家里穷,不到过年根本舍不得放芝麻,豆子都是数着数目放,没有您这么豪气。”
赵大翠扑哧一笑:“你这孩子。小时候家里哪家不穷?你家还能放黄豆,那已经是舍得的了。你说的这个蔡旗乡我知道,现在早就改镇了,酒湾村、后湾村、小湾村这三个村子因为靠近汽车站,被全都拆了重建成一个湾子,成了三村湾。”
三村湾,原来是这个由来。
祝康恍然,看向赵向晚:“难怪我到了三村湾之后,总觉得眼前一切好熟悉,原来这里的村民都是由那几个村迁来的,建出来的房子、开出来的菜地,或多或少都带着原来村子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