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山下那工厂挺大, 他俩在李佳融的引荐下和厂副总在那座屋顶吊得老高的车间里参观了一圈。
对方做东请他们吃晚饭,李佳融这人比较浮夸,酒后上头就更浮夸, 聊到后来竟把约好的下单数目增加了一倍。
他还顶着酡红的脸拍简昆的肩:“我一个人拿不下, 但有我这小兄弟帮忙,没什么拿不下的,我这兄弟是块做生意的料, 没什么搞不定的!”
对方几个能拍板的人都在,其中一个点了支烟道:“能看出来, 这位小兄弟是个干大事的。”
李佳融乐着给对方倒酒,仿佛受夸奖的人是他。
这种场合, 简昆不好揭穿他, 再把数目往小了说反而像露了怯。
刘岩趁去厕所的工夫问简昆:“多一倍, 能行吗?妈的, 这货比他妈我还能吹。”
“反正对半分,回去签合同盖章, 出不了什么意外。”简昆问他,“你手里还有钱吗?”
“还有点儿,但不多。”他看着简昆, “差得多吗?不够我问我爸要。”
简昆:“让你爸歇口气吧, 多大人了还问你爸要,我他妈都想抽你。”
“这不是缺钱么。”
“想办法啊,缺钱就伸手要,你怎么不去要饭呢。”
刘岩想了想:“贷/款也不行啊,咱没房啊。”
简昆:“不是还有辆车么。”
刘岩不舍:“啊?你要把车抵押出去?没车多不方便啊。”
“暂时的, 赚了钱再买新的, 换宝马你开不开?”
“不开, 我要开小牛。”
“开拖拉机去吧。”简昆洗完手走出去。
刘岩乐呵呵跟出去:“拖拉机也行啊,轰隆轰隆的,多带劲儿。”
因为李佳融醉酒,厂方在酒店开了房间让他们休息。
那副总是个和善的人,笑眯眯指着不远处道:“这儿离乌山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你们不赶时间的话就在这儿住一晚,明儿起个早去看日出,乌山日出很出名的。”
刘岩不乐意看,那副总走后他对简昆道:“俩大老爷们看什么日出啊,还不如跟房间睡觉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呼呼大睡时简昆独自上了路。
那会儿的天还黑着,他走在碎石路上给章玥打视频,章玥好一会儿才接起来:“这么早,干嘛呢?”
她的声音是熟睡后的沙哑,因为屋里没开灯,背景黑乎乎的,只剩个勉强能看清的脸庞。
他冲屏幕笑了笑:“醒醒,带你看很有名的乌山日出。”
“不是谈事儿吗,怎么看日出去了?”
“谈完了,老薛介绍的那哥们儿喝大了,我们在酒店睡了一晚,刘岩浆还跟房间睡得跟猪似的,就我起来了。”
他把镜头换了方向,章玥就看见黑乎乎的一团,不时还有人从他身旁路过。
“不少人啊。”
“是啊,这儿还挺热门的,我探探路,下回咱俩一块儿来。”
他又把镜头换回来,让她看着自己的脸,就这样聊了一路。
天空由黑到亮的那一会儿是难能可贵可触摸的时间,眼睁睁看着远处亮起一点儿天光,光再扩大,照出缥缈的几缕云,云间浮出一点红时简昆把镜头对准天空:“快看。”
章玥窝在床上看着屏幕里逐渐变大升起的太阳,她截了张图,屏幕上忽然多出一块红色的布,随即传来一男孩儿的声音:“哥们儿你再往后退点儿。”
那块红布随即往后挪了挪,简昆的声音又响起来:“行吗?”
“行,开始吧。”那男孩儿道。
章玥狐疑,就看见那块布在简昆手里逐渐展开,露出一个用马克笔写的“章”。
她脑中一紧,立即打开手机录屏,他已开到第二个“玥”字。
再往后开是个“我”字儿,因为这几个字儿背朝着自己,他看不见,没控制好速度,“爱你”俩字儿是一块儿展出来的。
章玥虽有预料,但心中的感动已经赶跑了全部的瞌睡,她甚至有点儿激动。
手机已经回到简昆手里,他把镜头对准自己的脸,问她:“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章玥笑着:“看见了看见了。”问他,“你还带了这些上山?”
简昆:“不是,我一上来就碰到几个大学生,他们拉了一横幅,上面写着到此一游,还带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携带大伙儿一起到此一游,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借他们的东西用一用。”
天空已完全放亮。季节更替,空气中已有极薄的雾气,他的眼睛在朝阳里清澈明亮,嘴角挂着一抹常态的笑。
章玥忽然觉得,他身上那些消失的意气又回来了。
“等我带礼物回去啊。”他又说。
等他回去,果真带了礼物,是一颗绿背白面的□□将,有平板电脑那么大,白面上刻着个绿色的“發”。
章玥笑:“这礼物还真是特别。”
简昆抬抬下巴:“有机关的,能打开。”
章玥仔细研究,从底部错开的缝儿往上一撅才发现这东西是塑料的,撅开这层壳,里面仍是一颗写着“發”的麻将牌。
简昆:“还有。”
章玥又从底部掀起一层壳,里面露出又小一码的“發”。
她乐:“套娃么?”
简昆:“继续。”
她接着掀,果然是套娃一样的玩具。
她乐不可支:“你上哪儿弄的这?”
“乌山脚下买的。”简昆说,“好多种套娃,我就看上这个了,一共八个發,八连發,寓意好着呢。”
“你还数了?”
“数了啊,少一个我都不要。”
俩人正聊着,简昆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一显示地为南市的陌生号码。
他以为是生意上打交道的人,挺礼貌地接起来:“喂。”
那头静默几秒,传来低而浑重的声音:“……是我,你老爸。”
两个月前,简营出狱。
那天很热,八点多的空气已像灶上沸腾的水蒸气。
简昆送章玥去实验二小上班后,独自开车去了南市。
第二监狱那扇灰白色钢皮高门外是条小道,道路两旁长着葱郁的树,四周安静如坟地。
他到时已经上午十点多,简营蹲在路边的树下,穿一件军绿衣服掩在杂生的灌木中间,乍一眼还看不见。
黑色汽车开得快停得也快,四个轮子已静止,车身的嗡鸣延续了一会儿才彻底歇息,却迟迟不见车上的人下来。
简营像只警惕的蚂蚱往外探出颗头,待辨别车上坐的是简昆后才跑出去。
“买车了?”他先开了副驾驶的门,没打开,才开了后座的门钻进去道。
他转动脑袋打量着车厢,像热带居民头一回见到冰雪。
简昆没说话。
“我都等一上午了,狱警不是早就给你打电话了吗,你怎么才来?他们赶我走,不让我在门口等,我没地儿去,只好蹲在那儿。”他用手指了指那处灌木。
简昆从车内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简营又黑又瘦,头发短得厉害,快露出光秃的头顶,眼睛东张西望,有几分被压榨后的胆怯,但一如从前透着浑浊。
他似把车厢内部观摩够了,抬眼看着简昆的后脑勺:“你怎么不说话?我再怎么样也是你爸,你打算以后都不和我说话了?”
“……你病了?”简昆沉默几秒才开口。
这事儿是狱警告诉他的。
“嗯,冠心病,还有别的一些病,需要输液。”简营说,“同监的老李也是这种病,他儿子找关系给他办的保外就医,提前半年就出来了。”顿了顿又说,“咱没那种命,不认识当官的,只能捱到最后。”
简昆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到另一条道上。
“你都买车了,也买房了吧?不愧是我儿子,有出息啊。”他口气中充满得意。
简昆不再说话,一直把车开到医院门口。
简营:“来这儿干嘛?”随即喜道,“来输液吗,还是自己的崽好啊,有人疼有人孝顺。”
简昆办好手续领他往输液室坐着,递给他一把钥匙:“你输完液自己回,还是原来那屋。”
简营愣了一下:“你还在那儿住着?”
“我不住。”他也不多说。
“……发达了,开上车住上新房,把老爹撂一边自己过好日子去了,养孩儿有什么用。”简营酸溜溜道。
恰逢护士推着治疗车进屋,女孩儿照着单子念:“简营。”
“到!”简营举手示意并端正地站起来。
周围的人都笑。
护士也笑:“又不是点名,坐下坐下。”
简昆知他是狱里养成的习惯,蓦地想起那段时间的糟心事儿,心中烦躁:“爱住不住。”
他撂下这句话后就走了。
之后他就一直忙,也是因为刻意避之,一直没再和简营见面。
简昆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愣了愣:“什么事?”
“医院催交住院费了。”简营听他口气冷淡,说话随即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半截。
“下午转。”他说完就要挂。
“你等会儿。”简营叫住他,又半天不说话。
简昆:“不说挂了。”
“……我在火车站。”简营道,“……我退租了,没地方去,来投奔你了。”
第45章 有我在的地方就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