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厌反手把球抛了回去,大步走远了。
“谢谢”凝在她唇边,没来得及说出口,但也已经好像没必要了。就像是在街边杂牌店里点完奶茶附赠的代金券,既廉价又鸡肋,你接过来都嫌占包,干脆扭头就走,看也不看一眼,因为你知道你以后不会来了。
闻盈看着秦厌三两步走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幻灭了是吧?”林州竟然没有回篮球场上去,仍然站在原地,抛了球一下一下地拍着,刚才的冷淡和不屑好像完全消失了一样,脾气还不错的样子,甚至和她闲聊,“其实是我和他不对盘,他一直找我茬,和你关系不大。”
其实这和闻盈没什么关系,她一向不关心和自己没关系的东西,但她站在那里,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关心一次和她无关的事,所以她突然地问林州,“那你们为什么不对盘?”
林州抬起头,脸上带着点惊讶的表情,好像没想到会听到她这么问一样。
“你不知道?”他说,好像有点乐,漫不经心,“我们是情敌啊。”
闻盈没有说话。她安静地站在原地,眼睫微微颤动。晚风有点冷,她伸出手,白皙纤细的手指拈着纯白羊毛围巾往上提一提,把她线条流畅精致的下巴遮住一半,轻轻呼气,暖暖的熏在颊边。
“原来是这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破碎到流畅,礼貌得像是在礼堂做报告,她轻声说,“我现在知道了。”
第3章 迷恋
后来有人把那天篮球场边的事发在仕英高中的论坛上,有头无尾地盖了十几楼,很快沉下去了。
娇娇女倒是看见了,但帖子里没有图片,因此也只是在回教室的路上随口问了闻盈一句,“秦厌和林州真的很不对付?”
闻盈微怔。
娇娇女把手机横过来一点,给她看屏幕上的论坛页面。
闻盈微微偏头,目光很浅淡地掠过屏幕,又很快收回。她没有说话,安静地垂下眼睑,在屋檐下收拢伞面,像是在做什么精细活一那样认真地抖落下透明伞面上沾染的碎雪,零星的雪花落在驼色尖头小皮靴上,一触即化。
“也许吧。”她静静地说。
再后来,这件事便没有后来了,像是命运某日忽然伸出手,打碎了一池静谧,转眼又后悔,伸出手将水面上的涟漪都抚平,恍若一切并未发生过。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可惜谁也说不准。
等到春天,暖融融的风吹过来,呢绒大衣换成了薄风衣,就连单裙也有少女悄悄换上,大着胆子露出纤细的小腿,在偶尔寒凉的风里微微瑟缩。
“真的只是个私人生日会,没别的意思,你大可以放心,我肯定不会对你死缠烂打。”高瘦的男生追着闻盈走出仕英高中宽敞的校门,和她并肩顺着长街往前走,一边嬉皮笑脸,“你要是怕邹琛误会的话,我也可以给他发请帖,不过他不来我就没办法了——闻大美女,大家都是同学,给点面子嘛?”
是不是所有男生,无论有钱与否,在油腻普信这件事上都能无师自通呢?换种角度想,或许这也不失为是一种贫富平等的体现,让人高呼世间自有公平在。
闻盈站定在那里,浅色的渔夫帽顺着日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斜斜地从眼角吻到耳垂,就像是有谁为她垂下一层薄薄的黑色面纱,面纱下露出光洁纤巧的下巴,白皙得像是在发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邹琛就是闻爸爸公司合作方的儿子,一两年里断断续续地追她,倒也没耽误他换了两个女朋友,搞得闻盈跟着闻爸爸去聚餐都有人调侃说邹琛这小伙子对你可是够痴心的——这什么见鬼的痴心?
“你愿意给我面子吗?”闻盈反问。
高瘦男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闻盈会这么问,有些失措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抬起手,有些夸张地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机械表,知名奢牌,没有大几万拿不下。这个动作似乎给了他更多的底气,让他重新露出笑容,“美女的面子那肯定要给啊。”
闻盈静静地看着他,只淡淡地在表盘上扫了一眼,甚至没有看第二下,即使她知道闻爸爸去见客户,手上戴的表差不多也就是这个价位。她很平静地陈述,“那你就给我这个面子,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了,请别人去,不差我一个。”
去是肯定不能去的,这一去,她怕自己忽然多出个男友来。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让她敷衍的,邹琛家好歹是闻爸爸公司的得力合作商,每年来往的利益来往上千万,可高瘦男生有什么值得她给面子的?就凭他家里有钱?就凭他手上戴了个名牌表?
可他再有钱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会全都送给她,分给她一星半点的,难道她缺这点钱吗?
手心朝上问男人要钱的关系,闻盈这辈子只打算和闻爸爸建立。
高瘦男生的脸扭曲起来,从脖子到脸一下子涨红了,让人情不自禁担心起他的血压问题来。他大概是没想到会被闻盈反复拒绝——这当然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表白,闻盈态度很礼貌,但一点也不委婉地拒绝了他。
看得出来,他在恼羞成怒的边缘反复横跳,但至少还在竭力维持最后的体面和风度——这当然不是为了闻盈,而是为了他自己不至于彻底沦为笑柄。
闻盈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并没有说两句好听话给他台阶下的意思。三月春昼,她倒没有急着换上单裙,一身浅绿的工装连体裤,裤管翻折,露出纤细的脚踝。漂亮么?当然是很漂亮的,仿佛她的美丽并不蜇人,天然便温驯而娴静。可她和她的外表给人的感觉太不一样了。
“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她等了一会儿,见高瘦男生像是没有话再说了,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身打算走,余光瞥见靠着人行道停在他们身边的黑色豪车,车窗半降,露出半张清秀英挺的脸,后座上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偏过头,用冷淡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闻盈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只是悄悄攥紧了包带,微微抿唇。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似乎也并不打算做什么,她真应该第一时间挪开目光离开的。
她的静止似乎被高瘦男生错认成了犹豫,而更给了他一种油然而生的勇气,“行,你不愿意我也没办法,我也不差你一个。说实话,就凭你爸爸那个小公司的规模,我们家根本不会有人邀请你来我的生日会。是我对你这个人比较有好感,所以才带你去认认大佬,毕竟你平时可能没有机会接触他们。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
闻盈短暂地收回目光,平静地望着高瘦男生,神情恬淡得可以直接送进面试会做面试官,波澜不惊地听应聘者紧张兮兮地自我推销。
“我也不是放狠话,我就是实话实说,”高瘦男生僵着脸,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可他就像是上了赌桌,只能不断加码,等着闻盈破防,至少别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像在看马戏,“我能去的地方,你这辈子都没法去见识,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你拒绝我。”
他等着闻盈,后者安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很浅地笑了一下。
“我确实很想认识你说的那些人,也很想见识你说的场景,想到不能去,我由衷地感到遗憾。”闻盈慢慢地说,她说什么都好像很平缓,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她过分刻薄,“但我可以承担这份遗憾。”
她的唇角微微上翘了一点,“你可以放心,这不是因为你会在恼羞成怒后刻薄攻击拒绝你的人。只是因为我不想和你一起去而已。”
不想就是不想。
“再见。”闻盈礼貌地说。
她的余光最后一次掠过半开的车窗,又快速地收回。她真的要走了。
“闻盈。”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一种极其荒诞、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依据的妄想忽然充斥她的脑海,不会吧——她不自觉地捏紧了包带。
秦厌坐在黑色豪车的后座上,半开的车窗缓缓降下,他清秀英挺的五官在阴影里呈现出一种极深的阴郁。他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她,“请你吃饭,去吗?”
高瘦男生站在一旁,用见了鬼的目光来回打量他们,脸色很不好看,似乎想抢先说点什么,但闻盈根本没去看他。她像是愣住了。
“不去吗?”秦厌仍然是那种阴郁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
闻盈看着他。微亮的霞光映照着她,像是想要给她增添几分暖意,她轻轻伸出手,把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轻声说,“去呀。”
第4章 迷恋
秦厌带她去了一家私房菜餐厅。曲径通幽的小园林,进门甚至还带了一方清池,文竹清雅,不带俗气,每次只招待一桌客人,很难让人相信这里其实是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整个A市金钱味最重的地方。闻盈从前甚至没有听说过这里,能在这种地方建仿古园林,已不单纯是有钱。
但她却并不像她期待中的那样开心。
洗手间。
闻盈在盥洗池前微微倾身,水龙头做成瑞兽吐哺的样式,清凉的水流缠绕过她指间,凉到她心间。她抬起头,恬淡秀美的少女与她平静对视,闻盈却莫名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狼狈。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下次别接这种加塞单了,一个月七桌就已经很足够了,赚太多钱会影响我的厨艺精进。”不远处有声音从远到近。
“大姐,做一休三,半年才加一桌,这你还嫌多啊?人家好歹很舍得花钱,这一单够你一个月用的食材了。”
“废话,换你做一桌你不累啊?要不是他给的太多了,我怎么可能答应——现在高中生追女生可真是舍得花钱。我高中怎么就没个富二代花两个月帮我请大师傅下厨呢?”
“……所以重点还是请大师傅下厨是吧?”
一男一女走过转角,登上台阶,正好和闻盈的镜像打了个照面,彼此愣住。闻盈是没想到他们会往这里走,这对男女则没想到吐槽客人正好被撞见,不由露出点尴尬,但其中的男子很快就回过神,若无其事地朝闻盈点点头,“闻小姐感觉今天的菜色怎么样,吃起来还合意吗?”
刚进门的时候就是这个男人出来打招呼的,他是这里的经理,文质彬彬,和闻盈在闻爸爸那些聚会上见过的商务精英没什么不同。以这家私房菜的地理环境、一次只接待一桌客,以及方才对话中的种种,不难猜出这是A市最顶尖的餐厅,能来这里吃饭的客人掌握着难以想象的资源,预约能排到下半年去,闻爸爸根本排不上号。
闻盈客气地朝他点点头。
“正好,闻小姐应该还没见过我老板吧,我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入云居小当家,云老的关门弟子,云师傅,今天这桌就是由她亲自掌勺。”经理顺势给她介绍起身边的女人,“云师傅可谓是尽得云老真传,是咱们淮扬菜最顶尖的大师傅。”
最顶尖的手艺人在哪都是有优待的。
“云师傅的厨艺让我大开眼界,为此付出再多金钱和等待都是值得的。”她说。
云师傅笑了一下,应当是早就听惯了溢美之词。与她客套几句,便和经理一道又走远了。
闻盈静静地站在原地。暮色笼罩小园,波光竹影都黯淡,微凉的夜风里,一片静谧的沙沙声。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曲折攀下台阶。大抵古往今来分享的是同一种情绪,并不因科技和时空而改变,这种特意做成宫灯模样的LED灯竟在此刻颇有几分青灯照壁的萧瑟感。
镜中人和她对视,不自觉露出一点叹息般的苦笑。云师傅和经理隐约提到今天这一桌是临时加的,当闻盈说“为这顿饭付出再多金钱和等待都值得”时,云师傅很自然地认下这赞美,再次证实了这一点——秦厌为这顿饭付出了不少的金钱和等待,提前筹备了很久。
很有好感的男生出钱出力单独请客,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心跳如擂鼓,心里藏着一汪清泉,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涌出的每一丝都泛着甜。
可如果他尽心尽力不惜重金的准备不是为了你呢?
闻盈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好不承认的,秦厌确实费尽心力才安排了这场约会,但并不是为了她。如果他是想和她吃这顿饭,就不会到了今天才和她说第一句话,也不会在那样随机的场合邀请她,更不会全程冷淡疏离,基本不和她说话。
她只是……另外某个女生爽约后的替补,是秦厌烦躁之下随手的一指,是随时可以替代的次选。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点想笑。
你有多惊喜,又有多期待呀?那么冷静的人,竟然也义无反顾地去相信一个荒诞的幻想,忘掉逻辑,忘掉古怪,去奔一个不可能的梦,你竟还有那么一丝妄想他对你也有对等的好感?
你的独家记忆,只是他的可有可无。没有你,还会有很多女孩子代替你坐在这里,你对他来说,既不特殊,也不有益。
现在,梦醒了。
闻盈都有点佩服自己了,她怎么能这么冷静,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但其实她又有什么可奢求的呢?事实就是秦厌请她吃了一顿她一整年零花钱都还不上的珍馐,见识了高瘦男生所嗤笑为她这辈子都没机会见识的场面,就算这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子,最终的受惠者也终究是她,秦厌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反而是她欠了秦厌人情。
这是限定在她和秦厌之间的事,任何深究到旁人身上的行为都是僭越,因为她并不是秦厌的什么人,她和秦厌也并没有任何可供刨根究底的交情。
他们其实是陌生人啊。
闻盈重新理了理仪容,把每一根散落的发丝都捋回耳后,镜子里的女生精致又漂亮,没有半点不得体。
她很认真地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她轻声说,“看起来……好狼狈啊。”
第5章 迷恋
闻盈离开了好一会儿,回来的时候,秦厌仍坐在那里,面前的菜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他显然根本没动几筷子。她回来,秦厌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就好像不是他主动邀请她来吃饭,而是两人碰巧在食堂坐了同一桌,她去留随意,与他无关。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望着落地窗外沙沙作响的文竹、潺潺汨汨的清池,夜色渐深,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轮廓,也别有另一番静谧的动人。秦厌也许是在欣赏,又或许只是不想看见任何人,久久凝视着,夜色仿佛渗过灯光也笼罩了他,平添了无法抹去的阴郁。
闻盈看着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猜测,也许秦厌正在想那个他原本打算邀请的女孩子。他为了这个邀约花了不少功夫,可却没能邀请到真正想要邀请的那个人,烦躁气恼下一时冲动,随意找了个陌生的女生当替补,现在应当是已经在后悔了吧?也许他已经在懊恼究竟该怎么结束这场闹剧,既不会叫那个心仪的女孩子误会,也不会给这个陌生的女孩子错觉。
这实在很好理解。
他们实在是从未说过话,就算想聊天也无从说起的陌生人,除了食堂偶遇,本就永远不应该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彼此难堪。
但闻盈本意并不想让他难堪的。她不希望秦厌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感到难熬,无论是为了她那些不足说的心事,还是单纯为了他请她吃的这顿饭,她至少是有那么一点义务让他稍微好受一点的。
“其实秦学长本来打算请的人不是我吧?”她握着筷子,垂眸夹了两根小白菜,轻声说道。
这是她在客套感谢外第一次主动和秦厌搭话。她一直是个很乐意观察旁人情绪的女孩子,秦厌并不想和她聊天,她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她猜测秦厌此刻对她观感应当还过得去。
秦厌因为她的突然搭话而回过头。他是那种很清秀英挺的长相,很容易便让人相信他会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但此时他们面对面坐着,闻盈却觉得他的眉宇间带着一种难以抹去的阴郁,就像是印刻在他灵魂里一样。
她有点疑惑。秦厌无疑是她见过出身最好的人,很难想象他竟有这样阴郁的一面。
“我从前没来过入云居,但想预约云师傅的席面应当不容易吧?”闻盈轻轻戳了小白菜叶一下,戳出一个小小的孔,但并不吃,闻爸爸很注意培养儿女的用餐礼仪,说话的时候绝不会吃东西,“我和学长第一次见,没那么大的面子让你费这样的心。”
秦厌没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闻盈抹掉心底不知从哪来的叹息,放下筷子,抬眸望向秦厌,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我是沾了阮甜学姐的光?”
秦厌幽黑的眼瞳终于因她所说的名字而动了动。
闻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