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迷恋
坐在近百米高悬崖边上,等呼啸的夜风将鬓发吹乱,是什么感觉?
低下头,峭壁就在你脚下,起伏的海浪在幽黑的夜色里翻涌到破灭,极致的安静里,是轰隆的风,盘旋着、呼啸着,把一切都掩盖、吞灭。
你身边的人离你远去了,像是被吞噬在风里;你也变得微渺,仿佛已被掩盖。
剩下的,只有孤独。
闻盈抬手,拢住她鬓边因狂乱的夜风而翻卷的发丝,这座别墅临悬崖的一边有一个巨大的开放式露台,能够得到最佳的观赏体验。但很现实的是,这个露台就和许多听起来非常浪漫的存在一样,实际体验并不那么美妙。
她走回别墅内,问管家要了件宽大的真丝睡袍。为了参加派对,她只穿了一件吊带小礼服,在夜风呼啸的露台上坐着是很好看,但也是真的冷。
“我还是第一次住悬崖别墅。”她捧着温热的红茶坐下,没话找话,“国内这种猎奇的建筑还是比较少。”
秦厌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在呼啸的夜风和隐约的海浪声里消融。
“喜欢的话,我把会员卡给你,下次再来。”他终于开口,回应她的没话找话。秦厌一向是很大方的,“这片别墅区都是俱乐部的产业。”
闻盈没去问秦厌加入这个俱乐部的花销和条件。
“免了。”她说,“拿了你的卡,我怕你赖上我,以后更不好拒绝你。”
他们彼此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秦厌低低地笑了一声,但没什么笑意。
夜风猛烈地拍打着峭壁深渊,将一切噪音都卷得渺远。
他们沉默地并肩坐着,在轰鸣中静谧。
“我和阮甜认识的时候才五岁。”在喧嚷中,任何声音都飘忽,有种近乎不真实的遥远,正如一段别经年的回忆。秦厌轻轻笑了一下,在模糊的风声里分不清情绪,“没想到一晃都十几年了。”
他们在喧嚣的静谧中,从懵懂纯稚说到青葱岁月。
他说,他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高压冷酷的父亲、神经质又癫狂的母亲,构成他痛苦又压抑的童年。
他说在这压抑灰暗的童年里,阮甜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是他痛苦孤独中唯一的希望。
他说他曾在最懵懂时许下最郑重的承诺,去保护他灰败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其实我对文学没什么兴趣。”秦厌哂笑,在风声喧嚷的静谧里烟散,“对毛姆、对《刀锋》、对拉里也没感觉。完全不感兴趣。”
但他费尽心思伪装成喜欢的样子,他“必须”喜欢。
“那你自己喜欢什么呢?”闻盈问他,声音很轻,像是海面上微茫的雾气,风一吹就消散,“秦厌喜欢什么?”
“不知道啊,我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秦厌短促地笑了一下,像被截断在喉咙口。
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会,“我挺喜欢和你聊天的。”
闻盈没有说话,在沉黯的夜空下,模糊成一道纤细的剪影。
“你知道你这话听起来很暧昧吗?”过了很久,她很安静地问他。
“会吗?”秦厌反问她。
但很快他又笑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儿,居然承认,“确实有点。”
他坐在晦暗的夜色里,背后灯火璀璨、纸醉金迷,前方一片空茫。有无数浅灰色的海浪争起,在冰冷的月光里翻涌到破碎。就像他的话语在茫茫的风里,存在过,又破碎。
“说不定我一直都知道。”
他们在索寞的海风里渊默成两道彼此陌生的剪影。
灯塔雪白的光斑或曾远远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又悄然游走。
“有本电影叫《彗星来的那一夜》,或许你看过。”秦厌漫无边际地说,“当女主发现每一座房子都是一个平行世界,每个世界里她的际遇都不同时,她毫不犹豫地去寻找其中最幸福成功的那个自己,杀掉那个她,试图取代那个幸福的自己。”
他的声音在萧萧的海风里有点模糊,低低的,像是冷漠,“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杀掉另一个自己,不惜一切代价留在那个幸福成功的世界。
闻盈安静地坐在阴影里,杯中红茶从温热到沁凉。
“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才是那个被平行世界的秦厌争抢着代替的那一个呢?”她说,“也许你现在的人生,已是无数个平行世界的你求之不得的幸福。”
秦厌在风声里很轻地笑了一声。
“会吗?”他问。
闻盈没有说话。
“谁知道呢?”过了很久,她说,很轻很轻。
后来他们还说了很多很多。
从抽丝捞絮的回忆,说到漫无边际的喜欢。
“我也看过《刀锋》。”她说,“但我对拉里没什么感觉。”
她喜欢的只是个很小的配角。
“……苏菲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喜欢拉里,沉默地在人群外看着他和他喜欢的女孩在一起。她和拉里分享过很多静谧的午后,就他们两个人,从文学漫谈到理想。很多年以后他们再相遇,他们都是那个浮华世界的自我放逐者。”闻盈笑了起来,“可拉里居然想救赎苏菲,他想和她结婚——这当然不会成功。”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秦厌偏头看她,用幽黑的眼瞳凝视她。
闻盈很浅地笑了一下。
“我看过的很多书评,要么指责拉里的前女友出于嫉恨毁了苏菲的幸福,要么指责苏菲自甘堕落、无法被救赎。”她仰头,静静看夜空、月亮和渺茫的星星,“可我看书的时候想,苏菲本来就不需要被救赎,她只是看清了自己想要什么,做出了选择。”
“她喜欢过他,也见过他喜欢另一个女孩子的样子,但这只是她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秦厌在幽黑的夜色里静静地凝视她,目光那样沉,融在漆黑一片的阴影里。
“你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他忽然问。
闻盈怔了一下。
“工作。”她想了想,很泛泛地说,“不管是什么工作,尽量做出一点成绩吧。”
秦厌看了她一会儿,又回过头去看夜空。
“那不如来帮我吧?”他说,像是很随意的一问,“最近正好有个很不错的机会。”
他们在昏黑的夜色里把每一个零星的数字厘清。
“我考虑一下。”闻盈在微白的曦光里说。
她起身,把凉透的红茶放在桌上,作为这对话的终结,“很晚了,明天再说吧。”
秦厌没有反对。
他仍然坐在那里,用幽邃的目光看她起身,从阴影里走向通明。
“闻盈,”他说,“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试试?”
闻盈停住脚步。
她回过头,秦厌在半明半昧的微光里看着她,像是个遥远又突然的梦。梦里没有遥不可及的过去,没有若即若离的隔阂,没有阮甜,也没有权衡和酸涩。
就在手边、触手可及的梦。
闻盈垂眸,收回目光。
“等明天你清醒了再和我说话吧。”她转身,拉开露台的玻璃门。
秦厌笑了一下,“也是。”
他回过头,重新看向遥远的海面和熹微泛白的天际。
在玻璃门关上的那一刻,闻盈听见他最后的反问。
“可你怎么确定我现在不清醒?”
她在玻璃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可最终的最终,她还是转身走了。
第16章 迷恋
别墅区附近十几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大型体育场馆,每年大型赛事时有无数球迷蜂拥而至,在这里分享两个多小时的期待或失望。
最近这里没什么大型赛事,秦厌带闻盈来的时候,只有下午有一场附近高中生内部组织的比赛。秦厌问她是否介意,闻盈没拒绝,反正对她来说看谁打篮球都是一样的。
秦厌也是。
他像是单纯只想找点事情做,能把他们从那个阔大而空旷的别墅里释放出来,哪怕只是并排坐在空荡的观众席上,看一场并不精彩也并不关心的篮球比赛。
璀璨的灯光把阔大的篮球场照得通明,无可退避地笼罩着他们,暴露在每一道灯光里,不容遁逃。闻盈坐在空旷的观众席上,心不在焉地望着正在休整的球员。秦厌就坐在她旁边,很平静,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也几乎没有心情去观察。
她克制不住地想到那个浸在狂乱的风声和破碎的浪涛里的夜晚,那段在微白的曦光里渺远得不太真实的对话,虽然其实一切只近在昨日,但她总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昨晚她睡得很不好。
闻盈其实不怎么认床,她很清楚她的辗转反侧究竟都来源于什么。
秦厌真的问她要不要和她在一起了吗?他真的明白这是个什么性质的邀请吗?
他是否真有那么一点认真,又或者只是失意后意图排解的消遣?
闻盈并不指望秦厌有多喜欢她,她亲眼见证了秦厌对阮甜的关切,又能剩下多少指望呢?她站在这里,就好像在机场等一艘船,并不真的指望能等到结果,而是在等待她自己放弃的那一天。
秦厌不喜欢她,这也许让她心酸,但并不会让她放弃。这是她从靠近他起便已接受了的事实。
但她在意秦厌的尊重。
她可以心酸,可以自找苦吃,可以丢掉面子和矜持,甚至在心知肚明时自我欺骗,在清醒时装糊涂。
但她不可以丢掉尊严。
“我记得在仕英高中的时候,我经常在篮球场边上见到你。”秦厌平静地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他们特意避开了啦啦队和前来加油的观众,周围一片座位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嘈杂里寂静。
闻盈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还在仕英高中的时候,她经常抱着书从篮球场边上路过,偶尔会驻足,远远看看场上的比赛,分辨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然后在无人知晓的静谧里平静走过。
“是吗?”她很安静地发出没什么意义的反问,没有回头看他。
“挺多次的。”秦厌很轻地笑了一下,“我一直以为你对篮球很感兴趣。直到后来我发现从来没有在观众席上见过你。”
闻盈没有说话。
她安静地凝视着场中黑皮肤的高中生用故作潇洒的姿态远远投出一个三分球,篮球划过半空,撞在篮筐上,然后在满场的嘘声里飞远了。
“你没见过我,就代表我没去看过吗?”她略显冷淡地说,“难不成每场比赛你都在?”
如果秦厌说是,那显然就是在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