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李穗苗睡得很早,半夜里洛森泽去卫生间,经过李穗苗的桌子前,无意间瞧见她桌子上摆了一个漂亮的画框,玻璃下填着一张长明信片,是那副著名的《最后的晚餐》。
灯光闪过去,里面的上帝摊开仁慈的双手。
洛森泽打着哈欠爬上床。
李穗苗在第二天清晨就打电话给爸爸,如实说隔壁之前似乎一直有人在偷窥他们的家。这种事情自然而然地引起了李天自的注意,立刻申请去调动最近的监控。
小区里的物业十分配合,但有一点不巧,今年下半年的视频备份,从七月到前段时间刚换的那些,因为保存不当,硬盘不慎损坏,无法读取。
但也不要紧。
李天自顺利地从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祁钰博,在他死亡前的一段时间,他曾频繁出入李天自所在的楼层。李天自猜测,祁钰博大约是在观察他的动向,毕竟,在这一段时间中,叶俊余出车祸“意外身亡”。
而祁钰博在车祸前对叶俊余的车动过手脚。
至于林棋蓉——
时间倒回叶俊余死亡的前一周,视频监控中,李天自看到祁钰博抱着看起来毫无知觉、像是喝醉后的林棋蓉进了小区。
次日八点,林棋蓉戴着口罩和帽子,披着祁钰博的外套,匆匆从小区离开。
她的裙子被撕破了,边缘都开着大口子,像一小丑努力咧开的嘴巴。
监控视频清晰度有限,只能看到这些。
李天自心一沉。
他站起来,叫钟威。
“快,我们得再见一次林棋蓉,”李天自说,“有新的线索。”
李天自在林棋蓉家中扑了个空。
对方在半小时前出发去做头发,家中只有林珍宝一个人。李天自到达的时刻,林珍宝在看《这个杀手不太冷》,玛蒂娜用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流着泪问里昂。李天自对外国片子不感兴趣,看林珍宝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毕竟是个小孩子,李天自没有问她,转身离开。
李天自就是这样心软。
在孩子面前,就算是逮捕犯罪嫌疑人,也要想方设法地遮挡,尽量不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
大约因为他也有女儿,从而对全天下的孩子都多一份慈父心。
而这份慈父心的来源——李穗苗,已经躲了祁复礼很长时间。
说“躲”也算不上恰当,学校里这么大,他们并不是同专业,彼此间见面的次数本身就少,偶遇的可能性也小。李穗苗几天都没有去爱吃的食堂,自习也是在宿舍里——舍友们都很好,自觉地戴上耳机,打游戏开黑的也控制住音量,尽量不去打扰他人。
李穗苗想要拿奖学金,也是为了排解,几天下来,还真的埋头学了不少东西。
在打了祁复礼一周后的晚上,李穗苗略有些咳嗽,还没去看医生,晚上,就收到了一份精致的雪梨果篮。
是匿名下单,配送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买的。
她没有吃,把雪梨分给舍友后,又穿上外套出门。
今天依旧是小雪,路灯下的雪花有着回忆般的朦胧。她漫无目的地走到操场上,想了想,拨通祁复礼的电话。
李穗苗直截了当地说:“祁学长,我有话要对你说。”
手机里的祁复礼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懒懒散散:“你回头。”
李穗苗转身。
身后不足十米远的位置,祁复礼撑着一把黑伞,一手拿着手机,正看着她。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拉得严严实实,阴阴的伞影下,他还是那种和煦、几乎没有更改过的笑容。
在各种情景、场合下都事先预习、完美无缺的笑容。
他有着模版化的外露表情,但从未展露过真实的、或许压根就不存在的情绪。
“我也有话对你说,”祁复礼说,“一些不适合在电话中讲的话。”
第60章 雪
李穗苗最喜欢的一个成语,是“有始有终”。
不是什么兰因絮果,也不要虎头蛇尾、狗尾续貂。
她喜欢事情的有迹可循,喜欢故事的有因有果。
就像高一时期那场猝不及防到来的雪,在今日也要用一场大雪堆起圆满的句号。
李穗苗在雪中将手机放回口袋,在操场上,安静地听祁复礼说他的话。
“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祁复礼说,“不过你可能忘了。”
“我记得,”李穗苗说,“我们在同一个高中,我见过你很多次。”
“或许比你想象中还早,还记得吗?初一,数学奥赛,我和你是同桌,”祁复礼侧脸看她,“有印象吗?我那天胃不舒服,你给了我食物。”
李穗苗努力去想,却发觉毫无印象。
她对祁复礼的印象只有高一,只有那次考试失利后抬头看到的初雪,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祁复礼并没有因为她的迷茫而沮丧,反倒是释然一笑,好似早就已经猜到她会是这种表情。
“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现在看那时自己的照片,也认不出,”祁复礼默不作声,将那把大黑伞倾斜着遮蔽她,阻止那些欲往她身上飘落的雪,说,“那个时候我很长时间才去剪一次头发。”
很长时间去剪一次头发,不爱说话,长年累月地穿长袖长裤,遮蔽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在思考着怎样杀掉父亲,无时无刻不在帮母亲远离父亲,可惜每次都失败。
祁复礼很少去回忆那些事情,太久了,太久了。久到回忆刚开一个头,人也好像浸入了那些灰尘、疼痛、鞭打、烫伤的炭火和碎裂的碗筷中。
每一秒的回忆都促使着他手臂伤疤开裂,每一刻的回溯都在催发着疼痛。
“后来我们又见面了,在你妈妈的医院里,你在写作业,我一眼就认出你,”祁复礼说,“也不记得?”
李穗苗的确不记得。
祁复礼笑了,伞不够大,遮在李穗苗头上,他自己半边身体都在外面,落了半个肩膀的雪,堆着,没有温度地叠在一起,毫无改观。
他好像就是一个容器,无温度,无形状,是一块儿未铸的铁,是沉默的泥土。
“父母离婚后,也没能完全阻止亲生父亲的家暴,”祁复礼说,“祁叔叔工作忙,我妈也有自己的工作,两个人即使开始接触、恋爱,也是两地分居,祁钰博常常会大摇大摆地上门。”
有些话并不适合讲给李穗苗听,那些详细的、被施加暴力的东西,写在纸上轻松,但面对面讲,总会多一分羞耻。
在爱的人面前袒露伤疤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祁复礼高估了自己在她面前本能的自尊。
“搬家不能阻止他,报警也没有用,”祁复礼简单地说,“我妈报过警,又担心影响我将来考试找工作,所以后面也都不了了之。”
李穗苗问:“是我爸接待吗?”
被风吹来的雪花落在她脸颊,停留不足两秒,悄然化成柔软的水。
“不是,”祁复礼笑,“如果是爸——李警官负责这件事,事情或许也不会拖延这么多年。”
李穗苗默然。
“其实我不应该说这些,一开始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祁复礼仰脸,看雪花,有凉凉的东西落在他的睫毛上,他说,“抱歉。”
李穗苗说:“那你一开始想说的重点是什么?”
祁复礼说:“你。”
“我一直都在关注你,”祁复礼低头,看着李穗苗乌黑发顶,“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受,穗苗。你有着我不曾具备的东西。”
李穗苗说:“不具备的什么?长头发还是胸?”
祁复礼愣了两秒,他好像并没有料想到李穗苗会在这个时候用性别来呛他,他低下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好似落了一团干净的雪。
李穗苗第一回如此安静、近距离看祁复礼的眼睛。
那是在她意外之中的澄澈。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天自会相信祁复礼的证词。
“除了肉,体之外的那些优点,”祁复礼说,“比如你现在的幽默感。”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苦笑,还是那种几乎挑不出毛病、模版化的笑容。
李穗苗知道,祁复礼只有这些表情了。
他再怎么努力,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如果要我详细地分析出一二三条原因,还真的有些困难,”祁复礼说,“很多事情都没有具体的缘由,我也不能给你精准的答案。”
李穗苗说:“什么标准答案?”
“关于我如何爱上你,”祁复礼转身,他说,“关于我如何不敢说爱你。”
李穗苗停下脚步。
她仰脸,看着祁复礼,那表情就像看一根葡萄藤忽然结出了千万颗还未成熟的荔枝。
李穗苗迟钝地说:“啊,是这样啊。”
“所以,”李穗苗说,“祁复礼,这就是你偷窥我的原因吗?”
“在我回答你之前,”祁复礼微笑,“你能不能告诉我,从我的日记中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第61章 暗恋
拿到祁复礼的日记并不是难事。
他几乎不对人设防,或者说,他从不留下能让人碰触到的把柄。
尤其是他那几本,前面写了些高数、大学物理做遮盖的笔记本。
李穗苗再熟悉不过,上高中时,班上有个叫李吉吉的女孩子,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写小说,也是如此,写在各科资料本的后面,以此来躲避上课时老师的检查。
祁复礼的几个笔记本就是如此送来。
临近复习周,叶扬书提到,他那边有一些老师去年给的复习资料,考虑到他们的授课老师是同一位,特意问李穗苗需不需要。
现在学校明令禁止授课老师给画重点,李穗苗又直奔着下学期的奖学金而去,听到这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笔记本是上午送来的,下午叶扬书忽然又打电话,说不小心把笔记本弄混了,里面有一些是祁复礼的,他需要给对方送过去。
那些笔记本都是学校超市最基础的那种,黑色封面,没有任何文字标识,的确容易弄混,也很“合理”地弄混。
“是你故意的,还是叶扬书?”李穗苗问,“你们想让我看到什么?”
祁复礼说:“一些不方便出口的真相。”
“是你们不方便出口的真相,”李穗苗说,“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那一巴掌真的没有打错人。”
“先别说这个,”祁复礼低声,“手疼不疼?”
李穗苗发现他真的没有、完全没有所谓的羞耻或者恐慌这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