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忧心忡忡,谁都看得出来冯教授已经是弥留。
在冯教授陷入昏迷前一天,袁家父子总算赶回来了,也是同一天,梁满和喻即安商量,问他是不是回来一趟比较好。
不知道冯教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梁满觉得自己没走漏风声,王晓云说,说不定是心电感应。
她觉得这个说法太扯了,又不是亲母子,说什么心电感应。
但不管她信还是不信,冯教授都知道了,特地跟她说:“别让即安回来,没必要。”
“可是……”梁满神色沉重,“他会难过的,老师。”
学习和工作固然重要,但对于喻即安来说,他的老师同样重要,耽搁两天工作算什么,有些人错过了这一次见面,会后悔一辈子。
“老师,让他回来吧,生产队的驴都还得休息呢,他休假也正常。”梁满握着她的手道。
她话没有说透,但谁都知道,她的意思是不差这几天。
愈是明白,便愈觉内心悲凉。
冯教授一天中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终于陷入了昏迷,梁满立刻给喻即安去电话,让他赶快回来。
冯教授是拒绝做有创抢救的,这一次恐怕是真的最后一次了。
同时冯教授的学生也都陆续从各地赶来。
喻即安回来的第三天,冯教授醒了,她看起来精神好了点,见到他就抱怨:“回来做什么,小梁也真是,又不是没见过……”
“见一辈子都不会觉得看够的。”喻即安闷闷地低头应声,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抚摸过她枯瘦手背上浮凸的静脉。
这双治病救人的手,已经显露出将死之人的枯败。
冯教授勉强笑了一下,眼睛红了起来,她问喻即安:“你师兄师姐他们都来了,是不是?”
喻即安应是,“都在外面,大家都很担心您。”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我交代些话。”冯教授平静地道。
喻即安眼睛一红,“……好。”
病房门打开,涌进来很多人,一个又一个,都是冯教授教过的学生,一眼看过去,有的头发都已经开始花白。
但对于一个医生来说,他们都还在最好的岁月。
“你们都要好好的。”冯教授笑着道,还开玩笑,“希望等你们要走的那一天,也有这么多学生能来送你。”
大家想笑,又笑不出来,于是只能含着眼泪点头。
她交代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但是到了喻即安,她说完工作,又说了别的:“本来说想喝你喜酒,现在来不及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跟小梁好好过日子,别吵架,以后有了孩子记得告诉我一声。”
喻即安一愣,忙点点头,眼泪被晃了下来。
梁满站在靠门口的地方,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用手背捂了一下眼睛,转身走出了病房,背靠着门口的墙,抬眼去看悬挂着的电子钟。
陈主任和肿瘤中心的薛主任,还有几位院领导匆匆赶来。
冯教授笑着同他们说辛苦,多谢他们来看自己。
只说了一句话,一群人又鱼贯而出,将她最后的时间留给冯家人。
早上十点四十八分二十八秒,我国著名消化肿瘤治疗专家,国际胃癌协会委员,中国抗癌协会副理事长、胃癌专业委员会副委员长,容城医科大学教授,享□□特殊津贴专家,博士生导师冯蕊兰女士,因罹患小细胞肺癌不治,与世长辞。
先生虽去,音容万古。
冯教授的追悼会很快举行,在送走她以后,喻即安连悲伤都没有时间,又匆匆返回加州。
梁满想到之前冯教授病情反复时他崩溃的情绪,心里不免担忧,于是处理完工作后,考虑再三,还是抽空去了一趟他那边。
喻即安见到她,哭得很厉害,这个在追悼会上只是红了眼圈的人,在她怀里安静地流了整整一天的眼泪,然后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纠缠,在床上搅起风浪,他周遭都萦绕着□□的气息,在狂风骤雨里用这样的方式掩盖住悲伤。
然后等待天亮,继续开始新的生活。
这两年半里,喻即安唯独回来过那一次,余下的时间,他疯了一样工作和学习,接触到越多知识他就越明白,老师的担忧是多有先见之明,一旦她离开,他来斯克里普斯研究所的可能性就越小,能接触到学术最前沿的机会就要推后。
如果不是这次突如其来的机会,也许未来某一天,他会在同事的竞争中侥幸成功,或者干脆走喻鸣的关系,或许会得到一个前往梅奥诊所进修的机会。
但现在,他不仅来了斯克里普斯,以后还有机会去梅奥诊所。
冯教授走的那一年十二月底,梁满寄给喻即安一个很小的包裹,里面只有一本新出版的书。
《冯蕊兰医学心悟》。
时间终究还是将悲伤难过收藏了起来,毕竟日子还是要过。
冯家人又出国了,返回他们的工作和求学之地。
梁满有时周末会约王晓云喝下午茶,聊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去她家看过自己送给小朋友的花。
两年期满,老板史特林教授说喻即安跟的项目马上就要出结果了,建议他再留半年,带着研究成果回国会比较帅。
喻即安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跟单位又申请了半年的学习期。
于是时间一眨眼,就过完了这两年半。
“喻即安,这儿!喻即安,这儿!”梁满在接机的人群里使劲挥手,冲着远处的一男一女大声喊话。
梁臻老远看见她,蹦蹦跳跳的,刚想跟她姐夫吐槽两句,可还没开口,人家已经推着行李箱跑起来了。
喻即安向梁满奔过去,到了她跟前连行李都不管了,一把抱住她。
“……阿满,我好想你。”
他紧紧地抱住她,用力将她按在自己怀里,重新拥抱她带来的踏实感,让他终于确认,自己回家了。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远行回来的人总会在踏上熟悉的土地时便激动到热泪盈眶。
“阿满,我回来了。”
他有些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梁满抬手环抱住他的腰,嗯了声,轻声跟他说:“欢迎回家,喻即安。”
明明昨天还跟人说两年多的时间稍纵即逝,此刻却觉得已经过了这么久,仿佛已经等待了不止一两个两年。
梁臻走了过来,清清嗓子:“咳咳,就没有人欢迎一下我吗?”
喻即安听到她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梁满。
梁满从他怀里探头去看梁臻,嘿嘿一笑:“谁叫你家孟东亭不在容城呢?”
孟东亭一年前从美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梁满,先把梁臻交代给他的礼物交给梁满,替喻即安同她报了个平安,然后告诉她,他和梁臻在一起了,他这次回国是为了创业,以后就不回美国了。
谭女士知道后吐槽:“你俩可真是亲姐妹,赛着一个接一个搞异地恋。”
孟东亭回国后和两个同学同学合作创立了一家游戏公司,今年春节后上线了一款乙女向手游,还挺火的,梁满见丁斐玩过。
据说是很早就有这个想法,已经酝酿和筹划三四年了,就算没和梁臻在一起,他这个时候也是要回国的。
喻即安在美国时没少跟他见面,受梁满之托考察这个可能是妹夫的唯一人选,最后哥俩相处得竟然不错,他给孟东亭的评价是,心有城府,但做事还算坦荡,心里有一杆秤,对他好一分他就会还一分。
还有,很害怕梁满,这让喻即安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因为在他自己心里,梁满是千好万好的,小时候的打架怎么会阴影这么重。
孟东亭的说法是,他感觉梁满是个很狠的人,一旦她决定放弃或者报复对方,就会一点情面都不留。
喻即安挠挠头,听不懂。但觉得这样也不错,人嘛,总要有怕的,他只要怕梁满,日后如果和梁臻有什么不和,也会因为有所忌惮不敢太过分。
孟东亭后来跟梁臻吐槽,虽然大姐夫人很好,又看起来温善好欺负,但其实并不好惹。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回去的路上,梁满问梁臻。
梁臻应道:“不走了呗,我都辞职了,本来也说这两年就回来。”
梁满又问:“接下来打算去哪个大厂,还是说直接去孟东亭他们公司?”
“歇几天再看吧。”梁臻耸耸肩,“去孟东亭那儿做什么,我可不想和他在经济上有这么多牵扯。”
万一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要散了,经济混在一起撕撸起来太难看。
梁满觉得也是,“那你看看想去哪儿呗,反正都是打工,有需要帮忙的就吱声。”
“知道了,你别操心我这个。”梁臻一边懒洋洋地应,一边歪在后座昏昏欲睡。
都是长途飞行,喻即安也很困,但他一点都不想睡,一直歪着头努力地看着梁满,目不转睛,贪婪之色溢于言表。
梁满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等红灯的时候扭头瞪他一眼,还伸手去捏他的脸。
喻即安不但不躲,还想把脸往她手心里贴,笑得腼腼腆腆,可是梁满却敏锐地瞥见了他眼底压抑的一抹急切。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五一,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这两年梁满的工作还是那么忙,甚至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喻即安知道她经常半夜画图。
就这样的工作强度,但凡有休息,喻即安都是更宁愿她在家睡觉,而不是飞去美国找她。
他们很久没见了,梁满捏他的力气松下来,用指尖摩挲着他脸上的皮肤,低声说:“我明天就开始休年假啦。”
喻即安闻言眼睛一亮,笑意不可遏止地从嘴角溢出,然后爬上眼角。
梁满冲他眨眨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在家门口把梁臻放下,梁臻问:“不在家吃饭吗?”
“明天再回来吃。”梁满关上车后盖,“我就不进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开始休年假,过几天一起出去玩。”
梁臻狐疑地上下打量她:“真的?你能出门?我姐夫也答应?”
梁满小脸通黄:“……讲这个,年轻人要注意保养,不要纵欲,你也是。”
梁臻:“……”
梁满和喻即安掉头回荔憬花园,一进门,喻即安就惊呆了,他走的时候还小小只瘦条条的猫仔,现在已经成了一只长毛猪。
麦子胖乎乎的,趴在沙发上睡懒觉,看见家里忽然来个陌生人,好奇地看了眼之后,就跑去阳台那边睡了。
“它以为家里有客人来。”梁满解释道。
这句话可把喻即安惹毛了,他立刻横眼瞪过去,语气不善:“你说谁是客人!?”
“它觉得你是,不是我啊。”梁满连忙辩解着甩锅。
喻即安闻言又狠狠瞪一眼肥猫仔:“哼,我就知道,我和它合不来的,过多少年都没用!”
“你要讲道理,别说它只是个小动物,就算是小孩,你一走两年多,人家不认得你不是很正常?”梁满试图跟他好好说。
可喻即安不想听,“你快说点让我高兴的!”
梁满哈哈大笑,刚想说什么,就被他一把拉过去,很快就在客厅亲成了一团。
小别胜新婚么,更何况他们已经许久不见,累积的惦念在亲吻的瞬间便化作深沉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