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琳听到他提起母亲,就抬起头看他。蔺雨舟因为失去父母遭受巨大的心灵创伤,但他几乎从不主动说起。李斯琳从前跟随顾峻川和蔺雨落去过他身在绿春的家,得以窥见他从前的生活,亦能想象他的痛苦。
她嘶一声,抱怨道:“我看不到。你有处理经验吗?”
“有。”
“那请你帮我好吗?”
李斯琳将棉签放下,坐直身体等蔺雨舟来。这种行为像一种情感代偿,她希望能给蔺雨舟带来一点安慰。
蔺雨舟先去洗手,然后坐在她旁边搓手。
“怎么?”
“有点凉。”
“没事的。”
李斯琳微微偏过头去,察觉蔺雨舟冰凉的指尖触在她耳垂上,轻轻拧银耳钉的扣子取下来,再用棉签擦拭。他好像怕弄疼她,甚至没有用什么力气。李斯琳觉得温暖。
蔺雨舟的确想到从前,他几岁的时候,吵着帮母亲处理过敏的耳朵。那时他处理后,会用手指揉一揉,问母亲:“还痒吗?”
这一次也一样,他轻轻地揉,问李斯琳:“好点了吗?”
“好多了。”
李斯琳整个人在沙发上换了个方向,将另一只耳朵也交给他。在他扭身换棉签的时候,她偷偷看他,而他,眼角有点红。
“我没想到顾峻川会让孩子随母姓,他看起来是个大男子主义。”李斯琳随便找个话题聊。
“他说他那个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他爱的女人都姓蔺,他觉得很酷。”
“所以他真的也很酷。”
李斯琳再看蔺雨舟,他已恢复了情绪,她心里好受了一点。蔺雨舟这样的人,难过都被他埋在心底了。他的情感比想象中更加深沉。
“谢谢。”李斯琳捏着自己耳垂说。
“不客气。”
“那你把衣服给我。”
“我去房间换。”
李斯琳把衣服丢进洗衣机以后,蹲下看转筒消磨时间,看到那件衣服混进她的衣服里。她原本就不拘小节,亦没有蔺雨舟的想象那么丰富。她甚至觉得这样洗衣服省事、省钱。于是提出建议:“以后就这么洗。下次你洗衣服也告诉我。我除了贴身衣物和袜子要手洗,其他的谁洗就招呼一声。”
“哦。”
“你哦什么?你介意?你有洁癖?”
“不是。”蔺雨舟蹲在她身边。
也不知道洗衣服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好看,但两个人都蹲在那。李斯琳抱着膝盖,转过头去问蔺雨舟:“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呢?实验室里没有喜欢的同事吗?也没遇到喜欢的女生?你可以参加聚会和研讨会多认识一些人。你姐姐昨天跟我说,感觉你情感上缺根筋。让我劝你。”
“可是我感觉我没什么立场劝你,但我当时又不知道怎么拒绝你姐。她看起来挺担心你的。你是遇到了什么困境了吗?”
“你呢?恋爱开心吗?你让你男朋友晚点回来,他没什么意见吗?”蔺雨舟站起来拍拍腿。两个人个子都高,蹲在这聊这些实在是奇怪。两个人去到沙发上坐着,有谈一谈的架势。
“不是回来,是来。他没来过中国。”李斯琳掰着手指头细数男友的特点:“意大利人、一米九、游泳运动员退役、金色头发。”甚至给蔺雨舟看照片:“帅吗?”
见蔺雨舟不说话,再问他一次:“帅吗?”
蔺雨舟点头:“你们很配。”
“谈恋爱很好玩的,你也要多谈恋爱。我这个现身说法是不是还行?”
“我好奇的是,那时你对我的喜欢,是真的吗?”蔺雨舟看着她,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他讲话的声音比从前还要轻,带着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叹息。
李斯琳走后的每一天,他都在后悔自己当年没有赴最后一次吃饭的约,亦觉得自己那时对她不够好。他的负罪感似乎没有来处,只是在这三年里,住在她的房子里,好像每一天都比上一天更了解她,也更期待她归来。
蔺雨舟没等来李斯琳的答案,但他笑了笑:“我的问题太蠢了。”
“不蠢。”
“所以我…”
“当然是认真的。你是我这么多年来喜欢最久的人,可能因为得不到,所以就格外惦记,惦记了那么久。有一段时间我梦里都是你。说出来可能有点过分,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冒犯你,在梦里我跟你什么都做过了。”李斯琳自嘲地笑笑,但她又觉得这样的聊天就应该再真诚一点,毕竟此刻的他们像朋友一样:“我的梦里甚至有一套关于你的独特剧本,每一个动作都是根据你的性格量身定制的。那些表情、语言、动作,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适合。但这也没什么丢人的不是么?哪个姑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没有编织过这样的梦境呢?”
在李斯琳的梦里,第一次接吻的蔺雨舟并不知道应该摘掉他的眼镜;他羞于在她面前脱掉衣服,他们的第一次是由她主导完成的。她有经验,甚至依据事实让他的第一次快如疾风。但第二次、第三次,后来的每一次,都越来越好。
她并不羞于承认爱过他,甚至把她当时可以放在台面上的爱和羞于启齿的“爱”都一一承认。
“我不谈恋爱是因为…我想有一天能见到你的时候,能对你说句抱歉。毕竟这几年我尝试很多次跟你说话,但你从来都不回我。”蔺雨舟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你不回我消息,你的朋友圈和社交账号都对我进行了屏蔽。如果不是别人偶尔说起,我甚至以为你从世界上消失了。”
蔺雨舟是在这些小事中尝试理解李斯琳的态度的。她不再喜欢他了,觉得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再没必要让他知晓他的去向。只是她割裂得太过决绝,让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在爱情方面一定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我是觉得你并不会关心我的动向,甚至害怕你把那看成我的不甘和示威。”
“我关心的。非常关心。”
姐夫顾峻川总是刺激他。他在的时候,顾峻川会刻意拿出手机:诶?李斯琳这组照片不错;李斯琳想吃川菜想哭了;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有什么好吃的?…这样的时刻太多了,他念的时候还要把手机送到蔺雨舟面前。总之就是要把蔺雨舟下油锅煎了,正面煎过反面煎。
“哦哦,你关心啊?”李斯琳拿出手机,又跟他确认:“你确定你要看我那些唠唠叨叨没营养的东西?”
蔺雨舟点头:“要看。”
“行。”
李斯琳把他从屏蔽列表里放出来,说是列表,其实只屏蔽了他一个人。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又迅速把他屏蔽了:“等我晚上吃饭回来再放你回来吧。”
她出门的时候问蔺雨舟回来时候需要带些什么么?蔺雨舟说没什么要带的。但当她出了小区,就收到他的消息:“带几个馒头?煎馒头片吃。”
李斯琳看着那条消息半晌,笑了。对话框里是过去几年蔺雨舟给她发的十余条祝福消息,以及偶尔有事的口吻问她的话,她都没有回过。
此刻终于回他一条:“行,我再买瓶腐乳。”
第8章 离弦(四) 孤独的人和除夕夜
父亲李润凯住的地方距离李斯琳两站地铁,她拎着从国外带回的礼物,又顺手在路边给继母吴瑕买了一束花。进门的时候看到一大家子人,叔叔婶婶弟弟妹妹,都来一起过年。奶奶绕着李斯琳转了一圈,念着:“怎么还这么瘦啊?”
李斯琳给奶奶展示自己的胳膊:“我这都是腱子肉啊!”
合家团圆的感觉很好。李斯琳有好几年都没过过这么热闹的年,从进门起一直被一群人瞩目着。母亲何韵再三邀请李斯琳去姥姥家,说姥姥很想念她。李斯琳就将视频打过去,跟姥姥聊天。
李斯琳的父母家里似乎都有长寿基因,姥姥已是鲐背之年,仍旧耳聪目明。在视频里要求看看李斯琳爸爸李润凯,说好多年没见了,看看前女婿有没有变老。
李斯琳忙捂上电话向外跑,继母吴瑕却说:“斯琳,没事儿。”转身去厨房随他人忙活。吴瑕寡言大方,跟母亲何韵非同类人,对李斯琳亦是从不挑剔。自己没有女儿,就把李斯琳当作半个女儿养。多年以来,李斯琳只要去父亲家里,吴瑕总会给她做上几道菜,临走时再给她拎点东西。李斯琳觉得这样的关系很好,不过分亲密,也不过分疏远。她们几乎没有过不愉快,仅有的几次,李斯琳也不太能想得起原因了。在父母离婚以后,她迅速适应了这样的模式。也正因如此,她在人际交往中对人几乎从未有过过于苛责的要求。
李润凯跟姥姥视频,回忆了一些当年的事,老人唏嘘不已。
李斯琳怕奶奶家其他人听到说些不中听的话,这个过程中将阳台门拉上,他们视频的时候她站在那等着。对待这样的事她很有经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矛盾,从小就懂察言观色。奶奶觉得她这样可怜,她自己不觉得,反而宽慰老人:所以我人情练达啊!那么小就懂跟大人斗智斗勇。
外面零星放一两处爆竹,吓人一跳一跳。李润凯问李斯琳:“今天怎么不去姥姥家了?”
“老这么跑有点累。明年先去姥姥家,初一来奶奶家。”
李斯琳其实心里清楚,无论是哪一边,她去了对方都会开心。她不去,也不会对心情有过多影响。毕竟父母都各自有家,而她也成年了。她也有想过,或许除夕这一天就谁家都不去,可她这么多年来也算孤零零过了几个年,那种滋味并不好受。每个人的孤独都有阈值,对李斯琳而言,平日里,哪怕生日,她一个人过都没有任何问题。她总能找到办法取悦自己。但每年只有中秋和除夕这两天,她不能一个人。一个人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凄惨。
在国外,她总会在这两天主动攒局,拉着同学们一起过。甚至在上一年,因为没人一起过年,她跑去找岑嘉容,在她那里耗过了除夕。
“那就敲了钟再走。爸爸不喝酒,送你回去。”
李斯琳忙拒绝:“别别,我都多大人了,不需要送。我早点回家睡觉。时差还没倒完呢!”
“回来这么久没倒完?”
“没倒完。”
李润凯意外没有追问,只是对她说走的时候打包点菜回去。但李斯琳说订餐方便,过年吃剩菜不好,接着耸耸肩,跑去找吴瑕。吴瑕很会做面食,她蒸的馒头可真是一绝,松软甜香。她亲昵抱着吴瑕肩膀说:“吴瑕妈妈,你能给我蒸几个馒头我晚点带走吗?”
“好啊。蒸十个,过年了,图个十全十美。”
“太好了。”李斯琳头跟她靠了靠,悄声说:“我给您买了一件大衣,今天没带来。因为我怕别人眼红。”大衣很贵,她做不到人手一件。但吴瑕那件大衣,已经很旧了。
“你别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赚钱不容易。”
“我赚钱很容易啊!”李斯琳摆出几个动作来:“我就这样、这样,就能赚很多钱。我就是觉得你穿肯定很好看。”
吴瑕被她逗笑了,去外面跟叔叔说:“待会儿给我留个火,我给小琳蒸馒头。她想吃。”
奶奶把李斯琳拉进房间里,让她当面讲讲这几年在外面的事。奶奶问得细,有没有交外国男朋友啊?钱够不够花啊?学习高兴吗?李斯琳就伸手:“奶奶,我钱不够花。”老人真的就从枕下掏出一个存折来,让李斯琳拿去花。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眼睛还红了:“你爸妈离婚早,奶奶就怕你受委屈。”
“吴瑕妈妈和陈颂爸爸人都很好,我没受过委屈。”
李斯琳安慰奶奶,顺手接过存折揣进兜里:“五千啊?还是那个密码啊?”
“两万。前几年给你存的都没动。”
李斯琳就抱着奶奶亲了口:“我最爱奶奶了。”
奶奶说完话累了,李斯琳就躺在她旁边拍她睡觉。老人八成是知道她不喜欢每次在外面被一群人围着问东问西,每次回来都拉她来房间里躲清静。奶奶睡了,李斯琳拿出手机来,看到蔺雨舟问她:“还能买到馒头吗?”
“现蒸的。你不是回你姐那?”
“我姐他们中午临时收拾东西回云南了。”
“那你不回?”
“我没买到机票,初三回。”蔺雨舟又说:“没事,我之前也一个人过了两次年。”
李斯琳猜测应该是2020年的除夕,是蔺雨舟一个人过的。那天晚上,他给她发了一条消息:你的紧急物资我用了,等情况好一些我会买了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一个人在国外要小心,祝你新年快乐。
李斯琳因为害怕一个人过年,一瞬间就觉得蔺雨舟可怜,吃过饭就拎着馒头走了。下了车看到路边的店铺都关门了,她就算想买一些年饭,也无处可买。但她还是多跑了一条街,看看能不能碰运气,好歹打包两个热菜回去。她跑空了,也打不到车了。从三公里外走到家的时候,人已经冻透了。
进门的时候一身凉气,嘴唇有点紫。蔺雨舟从厨房跑出来,看她哆嗦着脱大衣,就上前接过:“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转身又去倒温水,让她捧着暖手。
李斯琳抱着水杯窝进沙发里:“外面好冷啊。”其实是她走太远太久了。她像一只落难的小鸟,可怜极了。蔺雨舟抱了一床被子给她盖上:“你自己回来的吗?”
“不然让我爸送我回来啊?他都不知道房子租出去了。看到你又要问东问西。”
“叔叔知道房子租出去了啊。”蔺雨舟说:“他来过一次。”
李润凯有李斯琳家里钥匙,但从李斯琳入住后就没来过,因为李斯琳要求独立空间。某一天他经过,一时兴起,决定进门看看,顺道帮她检查水电。那时是晚上九点多,他开了门进来,看到打扫房间的蔺雨舟,两个人着实都吓了一跳。李润凯是听说过有人专门撬锁找长久无人的房子住的,当即要报警。蔺雨舟在确认他身份后把自己的各种证件给他看,也顺道说了租住房子的事。
“叔叔没跟你说?”
“没有。”
李润凯生怕李斯琳说他多管闲事,那之后对李斯琳只字不提,也要求蔺雨舟不用特意提起。李斯琳终于知道为什么李润凯没有追问她早归了,感情他什么都知道。八成还往深了想,觉得李斯琳回来后跟蔺雨舟发生了什么。
“你们后来有联系吗?我爸又来过吗?”李斯琳问。
“没有。”
“你回答太快了。”
“因为的确没有。”
李斯琳的身体暖了一点,但脚底还有凉气,人蔫蔫不想动。可这一天好歹是除夕,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总不能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整晚看晚会,那真就应验了蔺雨舟签合同时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