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益民懊恼地往地上啐了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头上的伤,随后骂骂咧咧和旁边的人低声说什么。
一行人走远。
杨露在背后直呼痛快,压低嗓子大骂:“活该活该!看他那德行,脑门上那么大一块狗皮膏药,挨揍了吧!让这傻笔平时欺软怕硬横着走!”
许芳菲没有应声,不想再生出什么事端,拉着杨露快步回了教室。
*
这天下了晚自习回家,许芳菲一进家门,便闻见扑鼻而来的肉汤香气。
她动动鼻子,循着香味找进厨房,惊喜道:“妈妈你炖排骨了?”
“你崴了脚,外公让我买两个棒子骨给你补补。”乔慧兰边说边从砂锅里倒出一大碗骨头汤。
许芳菲暗暗吐了吐舌头,小声说:“皮肉小伤而已,又没伤到骨头,哪里还需要补补这么夸张啊。”
乔慧兰戳了下她的脑瓜,“外公心疼你啊。快去洗手。”
许芳菲笑着点点头,洗完手便坐回餐桌前啃棒子骨。
正小口吃着,忽闻旁边轻轻一声“啪”,放下来一个什么东西。许芳菲愣住,下意识转过脑袋定睛去看。
发现竟然是一个手机。
许芳菲错愕得瞪大了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边上的乔慧兰便先一步开了口。她柔声说:“以后你放学晚或者路上遇到什么事,就给妈妈打个电话。省得我和你外公在家里干着急。”
许芳菲支吾了下,脸色表情有些复杂,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乔慧兰看出女儿的顾虑,心思一转,连忙道:“哦,这是陈阿姨给我的。陈阿姨你知道吧?就是咱家铺子旁边那家店的老板,卖佛像的。她儿子有出息,今年刚工作就给她换了个最新款,好像还是苹果。这个旧手机她顺手就给我了。”
许芳菲抬眼,有点诧异:“真的?”
“嗯。”乔慧兰面上浮起笑色。
听见这话,许芳菲心里的负担减去大半,脸上也随之漾开笑容,“妈妈帮我谢谢陈阿姨……不对。等周末,周末我亲自去谢谢她!”
乔慧兰把许芳菲发自内心的欢喜同雀跃收入眼底,鼻子涌上一股涩意,面上却还是笑容如旧,摸摸女儿的脸颊,朝她点头。
乔慧兰贴心地为许芳菲提前办好了电话卡。
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支手机,许芳菲非常开心,别的一概不介意。
她接上电源,利用写作业的时间给手机充电,写完以后便无比宝贝地捧起手机,认真研究起来。
这手机虽然不是什么大牌子,但是具备智能机的所有基本功能。
许芳菲仔细浏览着应用商店,找到好评度最高的音乐软件,点击下载,然后在搜索歌曲那一栏,缓慢敲下四个字:理想的城。
歌曲很快弹出来。
许芳菲盯着那个圆形播放键,心没由来的一紧,继而,手指轻点。
前奏曲缓缓响起,在这寂静幸运的夜。男歌手喑哑的嗓音从二手电话的音响里飘出,刺破所有光怪陆离,低浅吟唱:
【孤独的鹰,披了岁月风尘与一身黄昏,
何时倦怠,何时停歇,
何时能有归程。
南去的雁,覆了千里黄云与大雪纷纷,
何时安定,何时靠港,
何时能有归程。】
许芳菲听着旋律歌词,无意识地跟着唱起来:“我想搭上那返乡的列车,淡淡回顾那装着我青春的城。
我想风把思念捎去远方,轻轻送给我无法忘怀的姑娘……”
一曲罢,缥缈意境尽皆归于虚空,回到现实里,周围只剩隐约压抑的嗯嗯啊啊。
许芳菲汗颜地察觉到,楼下3206那间屋又上演起了爱情动作片。
她:“……”
许芳菲忽然想起,高一时,班上有人不知从哪儿淘来一部书皮都掉大半的书,叫《青蛇》,作者是被誉为“天下言情第一人”的香港作家李碧华。
少年人的探索欲无穷尽,那书里的诡艳情爱凄迷美丽,没人看得懂,却掀起一股争相传阅的潮流。仿佛没看过这本书,便做不了班级里的时尚弄潮儿。
许芳菲也是那浑浑噩噩弄潮儿中的一员。
如今回首,书中大多文字都已记不清,唯有一句话,她印象尤新——碰上这样一个男人,他唯一的本领,是多情。
许芳菲握着手机看了眼窗外夜空,发起呆。
这荒芜又萧条的夜,近来多了楼下的男欢女爱做点缀,她的心境由最初的震惊、好奇,再到如今的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细细想来竟有点滑稽。
好在,从今以后她不必强迫自己枕着那些浪荡话入眠。
许芳菲上了床。把手机贴耳放在枕头边上,播放《理想的城》,歌声在孤零零的夜里回荡,很快便将楼下的欢好响动吞没。
她闭眼勾勾唇,安心入睡。
只在进入梦乡的前一秒,鬼使神差般冒出个疑惑:那四个包子,也不知道3206吃完没有呢。
*
近日好运多眷顾。
再下一晚,许芳菲摸黑进单元门洞时,惊讶地发现,破败多时的楼道声控灯,居然神迹般亮起了光。
她心下喜悦,连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轻快几分,总算明白为何人人都祈祷好运连连。
一个运是运,连在一起才是幸,如果能有幸再添一些福,那便组合成再完美不过的人生。
许芳菲思索着,顺着楼道轻轻松松往上楼梯。经过三楼时,脚下的步子却忽的顿住。
只隔一扇门,里头皮肉撞击,音调高昂,声响清晰无比。
木板床呜咽着发出哀鸣,凄凄惨惨戚戚,控诉着一对男女只顾解决生理需求,丝毫不垂怜它一把年纪,反而势要送它提前下岗。
停顿的这几秒钟,声控灯没有感知到脚步声,轰一下,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黑暗中。噗通噗通,心跳声阵阵如打雷,几乎震碎许芳菲的耳膜。
她抱紧怀里的物理教材,火烧云直接从脸颊燎到耳根。下一刻,她敏锐察觉到单元楼外有脚步声响起,在接近,立刻惊醒般回过神,垂下脑袋转过身,疾行上楼。
担心被发现,她甚至还细心地压了步子,没有惊动声控灯。
上到四楼家门口,许芳菲没有立刻开门进屋。
抱物理书的葱白十指下意识收紧。她悄悄探出脑袋,往楼下方向张望。
上楼的人高高大大,步子却比她一个女孩子还轻,悄无声息的。借着一丝幽若鬼瞳的月光,许芳菲看见了那人的面容,瞬间惊愕地呆住——
是3206那个男人。
他面无表情,神色冷峻,不知是不是月光太冷的缘故,那张薄润好看的唇此时透着几分苍白。
原来,这会儿在3206里翻云覆雨的不是他。
许芳菲想起前几天看见的那些“访客”,没一个正经,顿悟了。不由悄悄地腹诽: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这种爱好都能神同步——半夜打麻将,半夜滚床单。
正思绪乱飞,却忽然看见,3206动手脱了身上的黑色上衣。
许芳菲:“。”
许芳菲惊呆了。
始料未及,俊男半裸图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她眸子里:他浑身上下只剩一条长裤,区别于少年状态的清瘦苗条,他肩宽而腰窄,浑身线条利落分明,不过分吓人,但每块肌肉都精悍鲜明,张弛有度……
天、呐!
许芳菲脸色唰的红透,正想默念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跳开视线,3206又转过了一个角度。于是,她看见了更为触目惊心的一幕:
一条刀疤,不长也不短,截断了男人劲瘦腰背的部分肌理,还在粼粼往外渗血。
许芳菲:“……”
3206用衣服随便裹住沾血的右手,握住门把,钥匙入孔转动几圈,人进了屋。砰,门关紧。
这一晚,事后回想,许芳菲甚至有点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开门回的家。
她脑子发木,等清醒地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换好拖鞋坐在了家里的饭桌前。
乔慧兰照常端上热好的家常饭菜。
许芳菲甩甩头,抛开反复在眼前闪现的那条带血刀疤,拿筷子往嘴里闷头刨米饭。
“菲菲,声控灯修好了。”乔慧兰冷不丁地说。
“嗯。”许芳菲收敛思绪笑了下,故作松快地打趣:“看来门卫张叔叔总算良心发现了。”
乔慧兰不解:“和张叔有什么关系?”
许芳菲抬起浓密的眼睫:“不是张叔修好的吗?”
“不是。”乔慧兰摇头,笑着对许芳菲道:“是楼下3206那个年轻人给修好的。你还记得他吗?高高帅帅,皮肤白白,前几天还给咱们打过灯。”
完全不可控,许芳菲再次想起那个男人和他身上的伤。
胸口没由来一阵发紧,描述不出具体是什么情绪。她有点感叹,每回受了伤都不往医院去,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干的都是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与此同时,许芳菲又内心深处,忍不住泛滥开丝丝同情心:
这么看起来,那个坏男人怎么好像有点可怜呢。
第7章
蒋之昂好女色,尤其钟爱身材惹火的辣妹,一天不沾荤腥,就浑身不舒坦。
这会儿正值夏夜深深,路湿霜浓。3206一共三间卧室,靠里侧的那间房,门都没关,男人女人颠鸾倒凤。
根本没人觉察到郑西野回来。
郑西野当然也对那些动静浑不在意。他赤着上身回到自个儿屋,随手把染了血的上衣扔开,然后拿起一个装着酒精纱布等物的铁箱子,哐当丢桌上,微侧身,背朝一堵贴着拼接镜的墙面站定。
借着幽冷月光,郑西野回头看向镜子里。
镜中的身躯肌理分明高高大大,但着实吓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每一笔都对应某段刀锋嗜血的岁月。
酒精消毒,上药,然后包扎伤口。
这套流程郑西野做过千百次,早就烂熟于心。
包好伤口,他有点儿乏,坐在床沿上脸色冷漠地点燃一根烟借以醒神。抽到还剩三分之一时,蒋之昂那边完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