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厂里上班时间早,每次苏雪梅都会让向晚把早饭带去单位吃,制造厂建在春晖路上,有两个大门,向晚一般走后门。
从七点开始,就陆续有人签到上班了,向晚把自行车放到车棚里,拎着布包,走到签到点签上名字,然后步行去维修组车间。
到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她摘掉手套,先拿起水壶去打水,姜慧茹会比她晚一小会儿到,她一来,向晚就觉得,她们这间小小的屋子变得熠熠生辉。
“向晚,快快快,把你杯子拿过来,我带了豆浆,都洒了”,姜慧茹边抱怨,边拧开保温桶,把热乎乎的豆浆倒进向晚的杯子里。
向晚问她,“闲的还是甜的呀?”
“甜的甜的,五分钱。”
向晚惊讶,“为什么你五分钱有这么多”
“因为”,姜慧茹脱掉她的呢绒外套,“我长得美,打豆浆的胡大为老往我身上瞧,我说你不能白看吧,所以他每次都多给我。”
她说的没错,姜慧茹确实长得挺美的,而且还很会打扮,每次厂里开年会的时候,厂政委都会反复强调,说我们的任务很艰巨,务必要保持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团结同事,努力工作,不要堕落腐化,搞小资产阶级那一套,厂里大部分职工都能听进去,独独姜慧茹不吃这一套。
她烫头发,化妆,染指甲,穿收腰收的很窄的连身裙,享受男职工投在她身上的热辣辣的目光,反正怎么开心怎么活,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她。
“哎,向晚,你跟程珣怎么样啊?”
“他说要考虑两天。”,向晚用杯子捂了会儿手,把饭盒打开,推到姜慧茹跟前,“我妈煎了馒头片,你吃吗,自己拿。”
姜慧茹哇了一声说:“我要吃咸菜丝,哟,还放了芝麻,闻着就香。”,向晚笑了笑,“下次我让我妈炒一大瓶,带给你吃好不好。”
“行”,姜慧茹举着一张糖心饼送到向晚面前,“咬一口,可甜了。”,向晚咬下一大口,不停点头。
“那你呢?觉得他怎么样。”
向晚想了想说:“我觉得还不错。”
“也就是说,你喜欢他喽?”
什么喜不喜欢的,向晚吓了一跳,“我就是觉得他人挺稳重的,可以作为结婚对象来考虑。”
“那不就是喜欢吗?”
“我没有”,向晚急的满脸通红,这时,老祖长朱师傅木着一张脸走了进来,“过几天区里的领导过来指导工作,厂办让每个车间派两个人去会议室打扫卫生,你俩愿意去吗?”,说完,冷冷的扫了向晚和姜慧茹一眼。
姜慧茹急着说:“愿意愿意,我们一定好好干。”,这可比去船上拉电缆轻松多了。
组长一走,姜慧茹就打开衣柜从里面翻了两块小方巾出来,杏黄色的给自己,紫色方块的给向晚,向晚问她拿这个做什么,姜慧茹说防灰尘,她把向晚推到墙上贴的玻璃镜前,把小方巾折成三角,贴着她的额头围过来,在耳廓处一折,最后再打个结,向晚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折法,觉得很时髦,跟日本的某个电影里,女主角的打扮很像。
姜慧茹看着镜子里的向晚说:“你可真好看,我要是男的一准娶你。”
向晚撇嘴,“我可不嫁你。“
姜慧茹又从小包里翻出口红,涂了涂嘴唇,“为什么,我不好吗?”
“你太败家。”
姜慧茹眼波一转,吓得向晚哇哇就跑。
会议室建在行政楼的顶层,向晚和姜慧茹到的时候,里面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人事科的李乘风和谢小涵正在分配任务,在厂里,机关永远比一线吃香,也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李乘风看到向晚后愣了愣,刚要开口,谢小涵就指着东边的四扇窗户说:“小向你和姜姐来的晚,就剩那里了,可以吗?”
向晚看了一眼姜慧茹说可以,她们拎上水桶去三楼的水房打好水,因为姜慧茹有点恐高,所以,向晚建议,她擦下面,顶上的,由她来擦。
向晚脱掉外套,踩着凳子爬上窗台,窗外空旷的连棵树都没有,阳光无遮无掩的照过来,一会儿的功夫,向晚就出了一头汗。
半晌后,又有一小拨人熙熙攘攘的走进来,姜慧茹小声让向晚回头看,结果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程珣,他们是过来检修电路的。
程珣面无表情的跟工友们说着话,不经意的一回眸,结果就看到了向晚,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
向晚站在窄窄的窗台上,微侧着身体,轻轻朝他点了点头,程珣紧张的都忘了回应她,这可是五楼啊,她就那样站着,不怕危险吗,等他终于看清外面有防护栏的时候,又悄悄松了口气。
三号会议室因为经常用到,所以电路维护的不错,只有主席台上面的两盏射灯不亮,程珣和工友们一会儿就修好了。
临走时,程珣又朝向晚那边看了一眼,因为向晚正背对着他,所以没注意到。
向晚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毛线衣,头上包着块小方布帕,程珣很少注意女孩子的穿着,但觉得向晚这样打扮很好看。
快中午的时候,向晚和姜慧茹终于把那四扇窗擦得干干净净,两人收拾完东西,直接去食堂。
厂里的二把手曹政委走在前面,他旁边跟着李乘风,替曹政委拎着文件包,还时不时答一些话,脸上带着笑,看起来温和谦卑,姜慧茹凑到向晚耳边说:“这个小李也太会来事了吧。”
向晚笑了笑没说话,李乘风读书时成绩一般,但很会做人,从小到大一直是班长,姜慧茹呀了一声,捏捏向晚的手,“我记得你跟他是同学?那你们?”
“我们没什么。”
姜慧茹哦了一声,突然说:“哎呀,那不是小程吗?”,向晚一下抬起头,却没看到人,姜慧茹笑嘻嘻的说:“骗你的。”,三十岁的人了,一举一动还跟个孩子似的,向晚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食堂大厅里,很多人在排队买菜票,向晚因为提前准备好了,就和姜慧茹直接去了窗口,李乘风办完事小跑着过来找向晚,说有事跟她说,姜慧茹很聪明,一看这情况,就去隔壁窗口找三工段的女工了。
“你上次问我的事,可以了。”
向晚茫然的眨了眨眼,不记得跟李乘风说过什么事了。
“奶粉……”
哦,向晚记起来了,前一周,也是在这儿吃饭的时候,李乘风开玩笑问她什么时候做姑姑,向晚开心的说还有两个月,说她想买两罐奶粉给未出生的小娃娃备着,但好的奶粉,只有进出口商店才能买到,她没有外汇券。
“我姐夫的一个朋友答应帮忙,改天我给你带来。”,李乘风怕她一个劲道谢,说完这事,就立即找了个别的话题聊,很快就轮到向晚打饭了,她要了两份五角的,一份给李乘风,今天的菜很好,两荤两素,平时她都吃一角五分的。
“向晚,咱俩是同学,又是同事,你以后能不能别老是这么见外。”
“正好赶上而已,你要是再回去排队,那多麻烦。”,对于家里将要添个小娃娃的事,向晚特别高兴,“我让四工段的师傅,帮忙打了张婴儿床,大概“,她用手比划道:“这么大,刚刷上漆,可好看了。”
李乘风问她多少钱,向晚说七十块。
“这么贵”,李乘风感叹向晚一个平时如此节省的人,对家里人却这么舍得花钱,“你怎么带出去呢?”
“我到时让车间的师傅帮帮忙,或者让我哥来拿。”
向晚说完这话的第三天,维修组的几个钳工师傅去农场办事,向晚便拜托他们把婴儿床送回了家,正好是傍晚,家里人都在,张春来把小床搬到他们卧室,周心宁东摸摸西摸摸,对向晚说:“让你破费了,二妹。”
向晚说没事。
张春来问:“你们厂也有木工吗?”
“四工段有个木工车间,专门给船上做家具的。”
张春来纳闷,“也可以给职工做吗?”
向晚说需要工段长批条子。
“那花钱吗?”
还没等向晚回答,周心宁就拽过张春来说,让他去周记食堂买份泡萝卜回来,她这两天爱吃酸的,张春来嘟囔了几句,还是去了。
临睡前,向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蹭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距离她跟程珣在华侨饭店见面那晚,已经过去四天了,而且,这些日子,她一直没见到他,他不像是不守信用的人,就算他不愿意也应该跟她说一声啊,到底是怎么了呢?
第五章
第二天下午,向晚刚走到车间,组长朱明祥就喊她过去接电话,向晚在舵机舱蹭了一身油污,想先脱掉工作服,但老组长叫她不要啰嗦,说人家都打了好几次过来了。
向晚怕是家里人,慌忙跑过去接起电话,对方说:“向晚,我是程珣。”,向晚一下就呆住了,程珣继续说:“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不能马上回厂里。”
向晚问他大概多久能回来,程珣说他也说不准。
“向晚,我知道厂里分房的事挺急的,你如果等不了,就找别人吧。”,向晚想,你连个确切的日期都没有,叫我怎么等,她努力平复了一下烦躁的心情问:“你还在江阳吗,家里出什么事了?”
程珣说:“我奶奶生病了。”,向晚想,那他肯定回北方了。
挂断电话,向晚倚在桌旁叹了口气,老祖长端着水杯站到她面前问:“是小程?你俩好了?”
“没有”
老组长鼻梁上的老花镜攸地一下滑了下来,“骗我哟,没好,人家一遍一遍给你打电话,那么着急,小向,你听我的,小程绝对是个好同志。”
向晚不满的嘟囔说:“哎呀,你懂什么呀。”
“我懂什么,欺负我不懂爱情吗。”,朱明祥平时不这么啰嗦,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向晚骑车回家的时候,想到程珣守在电话亭里,一遍一遍的给她打电话,而且天气那么冷,不由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愧疚,她都没有问他奶奶得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
苏雪梅一听程珣回不来,也急了,又开始四处托人给向晚介绍对象,向晚说服自己,她的目的本来就是房子,既然程珣没希望了,自己再找下一个很正常,她也确实又去见了。
但见了两个不满意后,她就再也提不起兴趣了,没有人能给她程珣带给她的那种感觉,她想,要不然她索性放弃分房算了,但想想又不甘心,这种思想上的纠结,让她的心情变得异常郁闷,以至于全都发泄在了工作上,那些男工友都说,往常也没见向晚力气这么大,怎么突然就跟吃了大力丸似的,那么粗的电缆一个人拉的嗖嗖的。
某天晚上,向晚正跟家里人聊天,隔壁齐大哥的女儿跑进来,高声喊晚姐姐,向晚问她什么事。
小姑娘仰起头脆生生的说,外面有个大哥哥找她,有个相亲对象老纠缠向晚,向晚一点都不想见他,就让小姑娘别理那人,冷不丁的,向晚心里又升起一点希望。
“那个哥哥有没有跟你说他叫什么?”
“他说他姓程。”
向晚嚯的一下站起来,抬腿就往外跑,想想又折回来,弯下腰捧着小姑娘的脑袋,在她额头上亲了好几口,苏雪梅笑着骂她神经病。
向晚风一样冲出去,远远看到大门口的槐树下,站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
“程珣”
她的房子终于有着落了。
向晚按捺住激动,问:“你回来了?”
程珣点了点头,他手上提着一只帆布包,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看上去有些憔悴,“向晚,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很对不起。”,向晚心想,你不是回来了吗,还道什么歉,便说:“没事的,没有耽误。”,程珣捏了捏手指,揣摩她这句话的意思,这地方没有路灯,只有微薄的星光洒下来的一点亮,程珣清楚的看到了向晚脸上和眼睛里的笑意。
向晚仰着下巴看他,“还有十五天呢,我们来得及。”
我们来得及,程珣悄悄吐了口气,他跋山涉水,一路风尘仆仆的走来,想要的,也就这一句来得及。
“你吃饭了吗?”
程珣说他回厂里吃,都这个点了厂里肯定没饭了,向晚抓了一下他的胳膊,“走,我带你去吃。”
“可是向晚”,程珣有点局促,“我,身上没钱了。”
“我也没带钱”,向晚眨眨眼,“放心吧,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把你卖了。”
程珣抓抓头,“可以倒是可以,但我也不值什么钱啊。”
向晚一下笑弯了腰。
两人七拐八拐走到一条巷子口,那里停着一辆三轮车,旁边摆着三张小方桌,一个身上系着白围裙的老伯,正在招呼客人,一回头看到向晚,马上笑了,“哟,小晚晚,稀客呀。”
向晚朝小方桌抬抬下巴示意程珣先坐,又转过身对老伯悄悄说:“方伯,我没带钱,先佘两碗馄饨行吗?”
方伯大手一挥,“没事。”
十来分钟后,小馄饨上桌了,上面撒了点虾米和木耳丝,闻起来很香,方伯的三轮车上摆着几瓶调料,有辣椒油,胡椒粉还有韭菜花酱,向晚和程珣都不怎么吃辣,就都撒了点胡椒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