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他也常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大多是在教授她课业的时候。
宋荔晚一瞬间有些失神,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她是一无所有的孤女,他却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偏偏放下一切公事,陪着她,一点点地学着课本上那些无聊艰涩的内容。
那时他也是这样唤她,叫她“荔晚”,或者“我的荔晚”。
而如今,他们之间,也只有“靳先生”和“宋小姐”这样的称呼。
而他们,也只能是靳先生和宋小姐。
宋荔晚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道:“是我失言了。”
靳长殊钴色眼睛直视着她,语调平淡,可说的话却不留情面:“我知道贺导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但不代表你也能向他学习。他已经功成名就,并不在意提携后辈,哪怕一部电影失手,也不会影响他的江湖地位。可你不同,这是你出品的第一部 电影,你必定要让它万无一失。”
宋荔晚被他说得有些抬不起头来,自己也暗暗提醒自己。
明明知道,想要的东西必须全力以赴去争取,可自以为有了倚靠,又因为一切事情都很顺利,就只是表面地做了努力。
若不是靳长殊点醒她,她还不知道要这样飘飘然多久。
“我……我知道了。”宋荔晚垂下眼睛,虚心受教,“多谢靳先生提点。”
他眉心聚起一点纹路,却又松开,只是淡淡道:“商场如战场,宋小姐若真想做出一番事业,实在是要警醒一点。”
商场上,能得靳先生提点,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宋荔晚却没来由地心底一动,问他说:“你当初,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吗?”
当初他徒然失去父母,孤立无援间,执掌整个靳氏,无人助他,全赖他一人踽踽独行,又是否也曾如她一般,茫然不知所措?
这问题令车中沉默下去。
堵塞的交通终于重新畅通起来,车子飞快地掠过,窗外的行道树拉伸出深碧色的影子,他冰白的指尖,在昏暗的光中分明清晰,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点在膝上。
半晌,回答她说:“宋小姐,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又怎会从不出错?只是比起你,我稍微幸运一点,至少那时,有人陪在我的身边。”
那时陪在他身边的,不正是她吗?
心一下子柔软下去,像是一片揉皱了的云,被抚平了,轻盈地舒展开来。
宋荔晚凝视着他,想要说点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来,只是道:“靳先生谦虚了。可……就算我知道了她的私事,我又该如何对症下药?”
不知他是否看出她的心思,靳长殊却并不纠缠于此,只是继续点拨她说:“如果你关注了孔如琢,就会发现,她去年公布了婚讯,而如果你圈中有人,便能查出,她嫁的人究竟是谁,而他们的婚姻,又出了什么状况。”
他一步步说来,宋荔晚颇有拨云见日之感,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靳长殊:“所以,孔小姐之所以无暇分心接拍电影,是因为和她的丈夫有矛盾……”
“与其去解决问题,不如直接解决造成问题的那个人。她丈夫姓蒲,如今在东城正是如日中天。恰好我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这次开口,他倒也愿意给我这个面子。”靳长殊淡然道,“做事不能只看表面,要用脑子。”
有些事说透了也没有什么,可局中人却如被蒙了眼睛。宋荔晚经他点拨,隐隐有所感悟,却又蹙起眉来:“可……可我去哪认识圈内人呢?”
东城商圈,同京中又是不同。
京中权贵多,各色世家风云际会,走出去若是最少没个几十年的积蕴,都要被人笑掉大牙。
可东城却多新贵,各种新生富豪层出不穷,今日尚是穷小子,或许明朝就是座上宾,比起京中,氛围显然锐意活泼得多。
宋荔晚人脉都在新港同京中,若说能同孔影后的丈夫,那位新鲜出炉的风云人物扯上关系的,却几近于无。
她一时陷入沉思,按着靳长殊教导的思路,思忖着该如何去结局问题。
却听靳长殊,嗤笑一声,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微微一笑,十足矜贵,望去若累世神祗,冷而清贵:“你好像忘了一个人。”
“我,不就是你最大的人脉吗?”
他眸中笑意深深,似乎笃定,她无法拒绝他的自荐。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愿意这样耐心地教导她,意图她能在更大的舞台上,绽放自己的光芒。
眉心还残存着他触碰过的感觉,凉而淡,如芦花轻轻,却深入心头,令人无法忘却。
心中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他,他的举手之劳,却总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她不是那样不领情的人,可总觉得若是开口,却又输了他一筹。
可车已经停下,他探过身来,鼻息掠过她的颈中,却半分她的肌肤都未碰触,只是替她,将安全带解开。
“宋小姐,你的一百块路程已经到了,请下车吧。”
竟是看透了她,不给她继续纠结的机会。
那一声谢,便堵在喉中,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这次他特意将车停在了路口,宋荔晚满怀心事下车,却又忽然想到。
他向来庶务繁多,今日特意到此,难道就是为了教她?
堂前训子,枕边教妻。
脑中莫名其妙蹦出这样一句话来,宋荔晚有些气馁,似乎自己的防守再严密,他也总能找到缝隙,突破重围。
手机震了一下,宋荔晚低头去看,却见账户里,多了一百万。
宋荔晚:?
哪来的钱?!
再往下看,果然是靳长殊转过来的,备注是:心理咨询费用。
他把她当心理医生来用?可她什么也没干,只是听他说话而已,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机又震动一下,他的消息,又发了过来。
“预存款。宋小姐,我们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靳狗因为摸不到老婆的枕头边,只能退而求其次次次了
第45章
45
宋荔晚从不怀疑靳长殊口中的“来日方长”。
电影按时开拍, 只是放出些微的消息给媒体,网上便已掀起了轩然大波。毕竟, 无论是贺砺归国后第一部 电影, 亦或是孔如琢婚后第一部电影,两个“第一”的头衔,话题度就已一骑绝尘。
不过无论外界如何期待品评, 剧组内却依旧是一片安静的“低气压”——
贺砺实在是片场的暴君,别看平常和颜悦色,像是个慈祥的长辈, 可一坐在摄像机后, 他就立刻变了个人。
他不怎么批评人,生气的时候就是不说话, 他一安静, 片场就也安静,他的视线落在谁的身上,就让谁毛骨悚然。
几个演配角的小姑娘就被他吓哭过, 哭完之后还要可怜巴巴地来找宋荔晚:“宋小姐, 我们真的不是故意演的那么差的, 你能不能替我们跟导演说说好话,千万别把我们换下去啊?”
把宋荔晚弄得啼笑皆非:“放心吧,导演就是看着凶, 根本没有说过要把你们换了啊?”
安抚完演员, 宋荔晚还要安抚导演,知道贺导喜欢吃甜的, 还喜欢京中那家老字号和善居的冰糖炖肘子, 特意让助理排队买来, 给贺导加餐, 免得贺导气压太低,把大家都给吓得更不会演戏了。
这么左右逢源的,宋荔晚也累,但是累得挺开心的。
曾经她每天什么都不需要做,要考虑的也只有怎么打扮的更漂亮,怎么更讨靳长殊的喜欢。那时的她,是被养在水晶笼里的一只金丝雀,看着漂亮娇贵,其实连一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
不像现在,每一件事,都是她自己想做的,是她自己选出来的,时好时坏,她都甘之如饴。
不过……
宋荔晚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花廊中,夏日更深,园内的牵牛开得极盛,一朵一朵攀附在青灰色的砖墙上,蜿蜒着织成了一片粉紫色的网,这样热的天气,人人都满头大汗,可他站在那里,仍旧气定神闲。
花的影子落在他的眉眼,仿佛细碎的亲吻,他神情冷淡,于这世界都没有分毫关系。
不少人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有好奇的、有向往的,却又都折回来,隐隐约约地看看向了她。
可最深的一道,却来自于靳长殊,那冷清狭长的凤眸,专注地凝视着她,花移影动,拂了半身还满,他立在那里,隔着人群,视线几乎生出热度,令她在这样炽热的空气里,有些无法躲闪。
最近他总来,站在那里,并不打扰她,可她能察觉到他的注视,那样轻轻地落下来,像是一朵花,落在她的肩头发梢,要她连拒绝的话都不知该如何出口。
宋荔晚只能装作没有注意到他,背脊挺得更直,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了演员身上。
终于,贺砺喊了“咔”,这一场戏结束了。
安静的场子里,立刻就热闹流动起来,摄影师收拾器械,化妆师和服装师围着演员小心翼翼地收拾头面。
门外,有几个人推着冷柜进来,里面放满了各色的冷饮鲜果,领头的是靳长殊的助理,最近常来,已经混熟了脸,笑眯眯地招呼大家说:“拍戏辛苦了,来吃点甜的降降温。这都是特意定的,放的木糖醇,绝对不会发胖。”
大家都欢呼起来,有人说:“谢谢小冯哥!”
还有人大着胆子,含羞带怯地偷偷看向靳长殊:“谢谢靳总!”
“还是要谢宋小姐!”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她不来,靳总就也不来!”
大家都笑了起来,叽叽喳喳地涌过去,选自己喜欢的甜品。宋荔晚没有动,站在原地,靳长殊却已经向着她走了过来。
逆着人群,角落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宋荔晚没有看他,微微仰着头,去看头顶的石榴花,榴花如火,一簇簇点燃在碧绿色的枝头,在无边的热夏中,望上去让人有些心猿意马。
他站在她身旁,影子落在她身上,挡住了光,只将她困在这小小的一片角落里面。
“怎么不去吃冷饮?”
“不想吃。”她装作才看到了他,“你怎么又来了?”
“来看看拍摄进程。”他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唇角翘着,淡淡道,“天气热,拍摄辛苦了。”
宋荔晚有些想要吐槽他,却又忍住了,也语调平淡地回答说:“不辛苦。能学到不少东西。”
“以前不知道,你对电影感兴趣。”
“是吗?那大概是我忘了说,又或者……”
宋荔晚浅浅地觑了他一眼,他立在那里,芝兰玉树似的,眉眼都蕴着玉石一般的光焰,神情也像是玉,冷而淡,隽在那里,自生风华。
大概是察觉到她在看他,靳长殊垂下眼睛,同她的视线在半空撞上。
只是一瞬,电光火石似的,宋荔晚转开眼睛,将那句话说完了:“……靳先生从来没有想过问我,究竟对什么感兴趣。”
她和他一同度过的五年,他从没有问过她,想做的究竟是什么。她只能随着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雕琢成了他想要的模样。
算了,和他计较这些干什么?
宋荔晚轻轻地嘲笑自己。
再多的委屈,现在不也过去了?又何必在这里和他分辨个仔细。
出了钱的是大爷,他对她再不好,在金钱上,却到底从未苛刻于她,她能够念那所大学,也全靠他精心辅导了一年。
对于他这样繁忙的人来说,时间花在哪,心就在哪。
她实在不该苛求了不是吗?
只是……
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