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凌灵九岁，一双眼睛干净又灵动，但当她和小伙伴玩完回家，就看到了让她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一幕。
那个当初对她和妈妈都很好的男人，拿着棍子打在她妈妈身上，屋子里酒气熏天，她妈妈被打却默不吭声。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四目相对，那双温柔慈祥的眼睛里是泪意和痛苦。
害怕凌灵被发现，她朝凌灵摇了摇头，被摁在地上的手抬起一个手指，晃了晃，指向右侧。
那是装柴火的屋子，一般情况下，凌父是不会进去的。
凌灵知道她的意思，让她躲进柴火房，暂时不要进去。
六岁的凌灵虽然还不谙世事，但很听话很听话。她一双小手捂住自己的嘴，眼里因为害怕蓄满了眼泪，听话地躲到了柴火房。
那天还下起了绵绵雨，雨声打在屋檐，淅淅沥沥的，夹杂着女人低声的呜咽和没克制住的惨叫，还有男人的骂声。
男人说的不好听，大多都是“你怎么就生了个女的呢，男的还能成才，带着老子光宗耀祖，女的就算了，还这么小，打工都不能做什么”这种话。
一字一句，很清晰的落在凌灵耳朵里。
凌灵一身粉粉的公主裙被灰尘弄得脏脏的，一双眼睛也渐渐消散了光芒。
小朋友哪懂喝醉了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只知道这是当初对她很好的爸爸说出来的，这是刚刚那个无情凶狠打着妈妈的醉鬼说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变成这样，她只知道，有些东西好像渐渐变了，她害怕那里面的那个男人。
从那晚开始，童话的火车开始错轨，驶向地底，人间的背面，昏黑一片，云雾沉沉，看不清前路。
初中毕业后，凌灵做了个决定，将她的长发剪去了，理发师当时刚学会一款狼尾发，当即给她整了一个，配上她凌厉的下颌线，冷酷的脸，看着更像个帅帅的男孩子。
剪头发的原因无他，听烦了那些话。
“要是个男的多好啊。”
“可惜了，女孩子都不能帮忙，这一家真不容易。”
“哎，都是命，女孩子养起来多费劲啊。”
“估计初中读完，就不会读下去了，跟着去打工咯。”
但终归还是没有如她们所说的那样，凌灵考上了镇上的高中，而凌母哪怕被打很多次，也还是打好几份工，给她存够了钱。
中考结束那天，凌灵就去镇上找了个临时工。
给网吧当前台。
老板是个古怪又有趣的人。
他问凌灵年龄后最开始拒绝了她的应聘，但后面看凌灵一双眼睛无神却执着有力站在门口不走，就这么看着里面的时候，抽烟偏头笑了一下，头疼又心软地说：“也行，你进来在前台打打杂工吧，工资照付。”
就这样，凌灵有了兼职，可以赚钱补贴她妈妈了，不过这事儿她谁也没说，只是默默存着。
也是那年，她接触了游戏。
店主会在雨天没人的时候，坐在那儿玩游戏，操作着人物在游戏里嘎嘎乱杀。看她作业写完了每天皱着眉苦大仇深的样子，带着她，教她操作，声音算不上温柔，但至少和善。
“小姑娘，别皱着眉，要是不开心了，打一局游戏，什么都过去了，明天会更好。”
因为是被店主一手带出来的，凌灵的游戏操作很牛，每天冷着一张脸，操作毫不留情，几乎百分之八十的游戏玩家都被虐过。
但也遇到过更强的，在和凌灵的好几局比赛中，都很强势地压制着凌灵的发挥，像是很熟悉凌灵的操作，全方位无死角地破解她的走位和操作。
好几局游戏下来，凌灵彻底注意到了这个人，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她第一次冒出了想要加这个人好友的念头。
也不知道是缘分使然还是心有灵犀，在凌灵发出好友申请的前一秒，她收到了那人发来的好友申请。
在当时还在流行用着火星文非主流的网名时，这人却顶着【礼.】这个网名，成了当时的一股清流，好巧不巧，凌灵的网名取得也很简单，一个“灵”字加一个小黑点，很冷酷，很符合她。
总之，对这个人的兴趣，就是从一次次战败和这个清新与众不同又有缘的网名开始的。
加上好友的第一句话，两人都发了同一句话。
【礼.】：要不要来开一局？
【灵.】：来开一局，solo。
说开就开，这次两人对打地酣畅淋漓。
凌灵复盘过和他的那几局游戏，对他的操作也很熟，于是两人疯狂找对方漏洞，疯狂输出和防御。最后，还是【礼.】险胜。
打完，那是凌灵第一次，给人发了超过三条消息。
【灵.】：再来一局。
【灵.】：你那个操作是怎么搞的？
【灵.】：可以教我一下吗？
凌灵所有的好胜心和胜负欲大概都落在了这个上面，甚至不在意对方会不会觉得她奇怪，明明被杀了那么多次的是她，却还想问他操作，让他教她怎么打败自己。
【礼.】：下次吧，我要去写作业了。
凌灵也很爽快，说了句下次约。
不少人可能都把这当成客套，连谢礼也是。
可凌灵本质是一个单纯且固执的人，说了下次约，她每次上线时都会看【礼.】那儿有没有显示在线，如果有，那就一定会发一句“来不来一局”，然后发完这个没两分钟，对方都会变成离线状态。
就这样发了将近有七八次，凌灵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同样又纯又直接地问他。
【灵.】：你是在躲着我吗？
【灵.】：是不想教我吗？
【灵.】：没事，我这几天一直在复盘，已经知道怎么操作了，再来一次看看？
大概是前面问的太直白，对面终于不再回避，而是发来了消息。
【礼.】：没躲着，之前有点忙。
【礼.】：那开吧。
时隔大半个月，两人终于又开了一局。
凌灵空了的时候就会复盘练习，有时候还会请教店主，就为了有一天能赢过他。所以这次比赛可以说是毫无悬念，凌灵赢了。
不过还是酣战了一段时间的，而且对方的操作和走位很创新，又出现了一两个凌灵招架不住的操作。
于是，赛后，凌灵又很真诚地向对方请教起了操作和走位。
但这次没有得到拒绝，反而对方好像很空又很感兴趣的样子回了凌灵。
【礼.】：可以，但我现在心情有点不好，你陪我聊会儿天，聊会儿我就教你，怎么样？
凌灵犹豫了一会儿，她本就不是会聊天的人，每天冷着一张脸，常常都是别人说，然后她木讷地回几句，更不会主动和人开口聊什么，主动向这人请教操作对她来说已经很稀奇了。
但游戏可以说是学习之外她的第二个心灵净土。于是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抵挡住游戏操作的诱惑力。
【灵.】：行，你说。
【礼.】：你会觉得累吗？就是活成别人要求的样子。
一上来就是这种直击灵魂的问题，可见他是有多郁闷了。
不过凌灵没有在意，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又很认真地回复。
【灵.】：没有。他们都觉得我要是个男生就好了。后来我剪了短发，觉得当男生也没什么不好，可以帮我妈做很多事，不至于让我妈很辛苦。所以我觉得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没什么不好的。
这次对面很久没有回过来消息，就在凌灵以为对方都不想聊了，也不太可能教她操作准备下线的时候，对方终于发来了消息。
【礼.】：那你开心吗？活成一个男孩子的模样，会承担很多辛苦，你不怕周围异样的眼光吗？
【灵.】：我觉得挺好的。少了不少麻烦，而且没有谁不辛苦，有时候，甚至女性承担和承受的比那些所谓的男性都要多，做的也比男性多。每个人的责任和辛苦承担的都不一样，从来都不是靠男女性别来区分的，所以我不认为男性承担的会比女性要多。有些时候，男性自己该承担的没有承担，反而都落到了女性身上，所以这些都是看个人，从来不是看男女。
【灵.】：没有异样的眼光啊，我们班女生都很喜欢和我交朋友，所以我觉得挺好的。
【礼.】：确实，一针见血。
【礼.】：那你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灵.】：会啊，是人都会的吧。
【礼.】：那你会怎么办？
【灵.】：打游戏。
【礼.】：学到了。
【灵.】：？
【礼.】：来教你操作。
对方没有继续说前面的消息，而是直接开了一局新的游戏。
这是凌灵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
很干净，很温柔，像是鹅毛，洁白缥缈的。
少年气不明显，但还是可以从干净的嗓音里窥见一点。
凌灵带着耳机，那声音就像是在耳边说的一样，配合着电流，扫得凌灵的耳蜗有点痒。
但她并没有多关注，更多的注意力被放到了操作上。
对方边打边和她说操作，显得游刃有余，声音温温柔柔的，听着很舒服。在说完操作后，对方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凌灵以后想考哪个大学。
因为太投入操作，凌灵没有多想，脱口而出A大，毕竟这是她从高一开始就定下的目标。
凌灵对对方声音最后的印象就留在了结束游戏前两秒，他温柔的回应。
温柔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像被拉长的丝线，缠缠绕绕无穷无尽。
他说：“好，再见。”
当时的凌灵以为再见是指下次继续一起玩游戏，却没想到，对方说的再见，是在A大见。
后来随着学业变重，凌灵游戏登的也少了，两人经常一个下线另一个上，总是碰不上一起的。只有偶尔碰到一块儿，打了一场也就都下了。聊天框最多的话大概就是“加油”或者“天天开心”。
高考在一片蝉鸣和骄阳中结束。庸庸碌碌下的努力和坚持从来不会被辜负，凌灵不仅是全校第一，还考上了全省前十，这对小镇上的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所有人都一改当初的面孔，说着恭喜的话，连凌父都没有喝酒了那些日子，整个人容光焕发的。
大家都在夸：
“诶，凌家的女儿可真有出息啊，她妈真是赌对了。”
“是啊是啊，是我们这儿第一个全省前十咧，人也长得好看，有个性。”
“老凌可真是有福气啊。”
那时候，收到了市乡镇政府还有学校的奖励，凌灵家家境好了不少，有不少人忙着来道喜想攀点关系，可凌灵一个都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