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短促一声“哦”,忽然善解人意得不行,像是不耽误他工作,扭头就往楼上去,鞋子的细跟踩着木质楼梯哒哒作响。
贺司屿抬眼。
视野里,那道窈窕的身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贺司屿双手揣回裤袋,不紧不慢跟上。
茶室有种侘寂风,极简的深红木,冷淡的磨砂黑灯具,主墙靠着一幅落地水墨画,宽敞到能踢球的空间显得很空,和他的人一样,透着冷感。
一张原木桌,苏稚杳坐在贺司屿对面,双手捧着脸,乖乖等着。
他手指冷白修长,捏住白衬衫袖口,慢悠悠挽起两褶,握着沉重的沸水壶冲淋青釉瓷茶具时,手背蜿蜒至小臂暴露出明显的青筋。
这手,不抓床单可惜了。
苏稚杳转瞬就被自己不正经的思维吓了一跳,都怪美国开放的性文化,待了几年,以至于她经验不足,理论丰富。
她无中生有地低咳一声,偏开脸,玻璃窗望出去,环剧院的人工湖无光无波,映出黑稠的夜幕,和无声的落雪。
“我们每次见面,都是下雪天。”
贺司屿指尖掠过那排装茶叶的瓷罐,挑中一罐上好的毛尖。
没打算回应。
她却突然回过头,对他巧然一笑,惊喜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贺司屿微顿,想起两年前圣诞,她摔在钢琴边,胳膊哆哆嗦嗦护到身前,狼狈又可怜。
那时也是个大雪夜。
只是这姑娘完全没认出他。
“确实。”贺司屿耐人寻味一句,掀开那只瓷罐的盖子。
苏稚杳目光又被他的手吸引过去。
看清罐子里面透绿的茶叶,她恍然担心起来:“喝这个会失眠吗?都这么晚了……”
苏稚杳声音越来越虚。
要喝茶的是她,怕睡不着的也是她,今晚拍卖会上给他找麻烦的还是她……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苏稚杳感觉,他的耐心只有最后一丁点了,可能马上因为她这句话用尽,叫人把她架出去。
可不按时睡觉的话,气色会变差的。
苏稚杳悄悄去瞅面前的男人。
他也正好看过来,视线沉沉,黑冷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给我出去”五个字。
苏稚杳凸了凸下嘴唇,低下头不敢吱声。
她看着倒还挺冤的。
贺司屿睨她片刻,瓷罐清脆一声盖回去,取了那罐法兰西千叶冻干玫瑰,用茶匙拨出几朵到瓷壶里,沸水洗过一遍,再注水静置。
这些他做得讲究,很沉得住气,动作安静优雅,一滴水都没溅出去。
意外地,和她听闻到的那个阴郁矜骄的贺司屿不太一样。
苏稚杳托腮静静看着。
眼前全是他的手和上半身,黑金腕表,素银尾戒,白衬衫,西服马甲……
眸光随他手的轨迹移过去。
他打开后方的木柜,拿出一瓶特供牛奶,看样子是准备给她泡杯玫瑰牛奶茶,助眠。
苏稚杳眼皮跳了下,忙出声:“我……”
贺司屿虎口卡到瓶盖刚要拧,闻声停住,耐心不足地蹙了下眉,撩起眼皮盯住她,用眼神质问她又怎么了。
“我……”苏稚杳温温吞吞半晌,很小声地溢出一句话:“乳糖不耐受。”
喝不了牛奶。
“……”
贺司屿语塞几秒,见她一脸无辜,想想又无从怪罪,他沉着脸,按了下桌旁座机的通话键。
前台接通,女接待生热情的声音响起:“贺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送瓶椰乳上来。”他言简意赅。
那边立刻应道:“好的,您稍等。”
贺司屿断开电话,从柜里翻出两只玻璃杯。
他的迁就和容忍已经超乎了她预料,苏稚杳又生出点过意不去的心情,声音很小地试探:“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啊?”
贺司屿半敛双目,给自己倒了杯七分满的玫瑰花茶:“苏小姐今晚坐在这里和我独处,不就是为了麻烦我么?”
他轻描淡写,话却又很有穿透人心的尖锐。
苏稚杳有种被看破心思的难堪,目光仓促瞥走:“什么、意思……”
贺司屿倒是无所谓她继续装傻充愣。
“我有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听你讲。”他慢慢抿了口茶,嗓音也是慢条斯理的:“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想要的。”
心倏地重重一颤,苏稚杳不由深呼吸。
她拿不准,此刻是不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时机。
前台办事效率很高,没两分钟,椰乳就送到了贺司屿面前。
贺司屿始终是尽在指掌的松弛姿态,不急着听她回答,慢悠悠用奶壶把椰乳煮到最适宜的温度,丢进玫瑰茶包,等茶包溶解出颜色,与椰乳彻底相融。
这么沸沸扬扬的烫手事,到了他手上,竟然可以如此赏心悦目。
苏稚杳投入欣赏之余,突然头脑一热,问出一句傻话:“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答应吗?”
贺司屿很淡地抬了下眼睫,又垂下视线,握起奶壶往另一只空杯中倾倒,在温椰乳注入玻璃杯的声音中说:“苏小姐。”
放下壶,伸出长臂将杯子搁到她眼前。
他云淡风轻道:“我不是慈佛。”
随着呼吸,苏稚杳四周的空气顿时融入一阵醇厚温暖的椰奶香。
她抽回神识,反应到自己刚刚异想天开的胡话。
幸亏没冲动被套出目的,否则徒劳一场。
苏稚杳松口气。
她意识到他似乎对这地方很熟悉,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是在剧院内部,苏稚杳都要以为自己到了他的地盘。
而且一间茶室,应有尽有,居然连姑娘家爱喝的花茶牛奶都不缺。
苏稚杳决定矜持一下,回到迂回的阵线,脊梁背直直的,若无其事回应:“没有,我就是想问,你经常带女孩子来这里吗?”
“你是第一个。”
苏稚杳愣了下,唇角出其不意地弯起浅浅弧度:“噢。”
贺司屿回答得很随意,不怎么上心,是在拎起茶杯,余光扫见女孩子在笑的时候,他顿了一顿。
“谢谢你,贺司屿。”苏稚杳心情愉悦地端起那杯玫瑰椰奶,总是带着笑。
贺司屿没应声,喝了口花茶,再搁下杯子,双手交叉搭在桌面,叠起腿,人后靠到椅背,慵懒地打量起她。
她教养好,体态也很好,无论怎么坐腰背都是直的,小心捧着温热的玻璃杯,送到唇边小口小口地抿,规规矩矩。
放到古时候,就是那种娇养在闺中,知书达理又单纯的名门闺秀。
见她垂着眼睫,喝得专心,贺司屿没打扰,但也没那闲心让她先喝完,算是给面子等了她两分钟,他才悠悠地言归正传:“苏小姐是不是太冒险了?”
苏稚杳茫然地抬起脸,轻轻“啊”了声。
贺司屿不再跟她兜圈子:“假如那对钻石我今晚要定了,你能怎么办?”
怔片刻,苏稚杳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和她闲聊。
后果苏稚杳肯定考虑过,她叫价不会超过三回合,如果他不让,她就放弃,事后再耍赖皮,控诉他。
大不了就找他哭。
反正目的又不是粉钻,只要有理由见他就好了,再不济,还能还一回伞呢。
当然,实话不能实说。
“找我哭么?”男人淡淡一声。
苏稚杳脊背忽地僵住,惊诧地看过去,怀疑他是不是有读心术。
下一秒,他又替她回答了:“你的表情可以再明显一点。”
“……”
苏稚杳哑了会儿声,突然意识到自己分明是主动的一方,可主动权却不知为何被他掌握着。
她吸口气,放下杯子,竭力管理住表情,认真说道:“我们不是要谈判吗,开始吧。”
贺司屿始终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姿态,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你想怎么谈?”
有了前面的小经验,苏稚杳懂得面对他,首先气势不能弱,于是下巴略扬高,起了范儿:“那对粉钻,对你很重要吗?”
“不重要。”他拎起玻璃杯,平静地呷了口茶。
苏稚杳忽地如鲠在喉。
他怎么这样,都不按常理出牌的?
唯一的筹码因他这句话失去了价值,原先准备好的那一套措辞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
“我相信苏小姐也是。”他不慌不忙放下茶杯。
贺司屿给了苏稚杳一些思考的时间,但她还是懵着,哑口无言。
目光掠过她脸,她的反应意料之中。
贺司屿勾勾嘴角:“这样吧,我给苏小姐两个选择。”
苏稚杳看着他,幽幽怨怨的眼神。
“两亿,我买你手里的钻石。”
贺司屿游刃有余地操控着节奏,轻轻挑了下眉:“或者我替你付了竞拍的一亿三千万,作为补偿,我可以额外答应你一个力所能及的要求,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