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溶怒极反笑:“哈!那就是没有高溶——”
然而高溶才是他的本真,如果没有高溶,对他才是最大的否定!此时此刻,高溶无比真实地意识到,她是真的爱过赵淼,只是她确实不爱高溶——明明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皇帝,明明他作为皇帝的时候,对她依旧是不能拒绝、进退失据、左右为难。
不管是播州杨氏的小娘子,还是宫中女官,他都爱她。
但她只爱赵淼,对高溶连一点点的余地都没有留!
高溶的愤怒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凭什么呢?只能说,在作为皇帝的时候,他多少被宠坏了。
杨宜君也终于能说真话了:“确实如此,对于我来说,赵淼是平等的情郎,而高溶,那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在你是‘官家’的时候,一言就能决定我的生死,我家人的今后...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爱上这样的存在?”
“那都不是人了,只是恐怖的、而又不得不侍奉的鬼神!”
杨宜君的话一点儿情面没有留,高溶本该很生气的,但他却奇异的没有生气...他想起了曾经的杨十七娘,有比这气人的多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能一语戳穿所有的矫饰,让一些事、一些人最不堪的本来面目露出来。
成为皇帝,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大多确实是用侍奉强大的、无道德的鬼神的方式侍奉他。这一点,不去想的时候可以忽略过去,可一旦说的明明白白,就真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
这才是‘天子’的真相,称孤道寡、孤家寡人。
对他的‘爱’,或许有真心的,可再也没有真心又纯粹的了——哪怕是赵祖光,他最亲近的表兄,对他有着真心实意的感情与忠诚,可要说‘纯粹’,也是没有了。
高溶收敛起了全部的情绪,没有去管杨宜君戳破的事实。直截了当地为今天这场摊牌做了收尾:“封后之事,我心意已决...我要你做我的皇后——至于你是把我当作是赵淼,还是高溶,随便你。”
强扭的瓜不甜,但这或许也只是那些没机会强扭瓜的人说酸话罢了。
杨宜君沉默了几息功夫,似乎是在确定他来真的,又或许是在思考该怎么应付...直到这一刻,她也没有真正接受‘现实’。
忽然,杨宜君转身去首饰盒中翻找,找出了一块玉佩,是当初两人赛马,高溶输给她的那块,那也是高溶父亲留下不多的旧物之一:“官家还记得当初之事吗?”
“你这是想叙旧情了?”高溶看着杨宜君,看不清喜怒。是有点高兴的,但又有点不快。
杨宜君摇头,道:“当初赵淼答应我,我救了他数次,他要还我三次...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他能办到的,哪怕赴汤蹈火,也会完成。”
“官家收回成命吧。”
只要高溶不承认自己就是赵淼,是可以不用理会这个的...但在杨宜君面前,他怎么可能否认自己就是赵淼。
“你还真是...之前倒是没有见你这般大胆...”高溶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了。
“如今既然知道官家就是赵淼,自然就大胆起来了...想着,念着往日的情分,官家总不至于治死了我。”杨宜君的脊背挺直,脖子纤细,显示出异样的稚弱与美丽。
这真是一个漂亮而脆弱的小东西,高溶意识到自己可以决定她的生死,可以完完全全地支配她。但正如她所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法对她做什么了,杀了她就得先杀了自己,伤她一分,就得先刺自己一寸。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了。
高溶闭了闭眼,想要尽力让理智回到自己的头脑,一直这样与她对着来,根本不会有用——当高溶恢复理智的时候,他总是能在最危险的局面中,抓到那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过去,他曾靠这个本事活下来。
如今,这份本事又发挥了作用。
高溶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进宫?你崇拜旧唐时的宋家姐妹...不愿意如寻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而要凭借自己,做出一番事业?”
“是了,十七娘一贯如此,抱负大的很,比男子从来不差什么。进宫做了女官,尚宫局的女官,原是司言司,后是司记司。这个位置,说不得有一天真的做了掌印女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能不动声色间影响天下事。”
话说到此,高溶的语气都是冷淡的,甚至有一丝嘲讽。但忽然话锋一转,他道:“既是如此,比起一步一步往上升,做这个劳什子的女官,你为何不做皇后呢?十七娘向来知道我,日常政事多不放在心上,早不耐烦了。”
“托付于‘皇后’,大多也是愿意的。”
“若是生得太子,我又死得早,你这个名堂正道的太后,还能垂帘听政,真正天下事一言以决。”高溶倒是不忌讳这些,什么话都能往外说了。
“我不愿!”杨宜君嘴唇抿的紧紧的,听高溶所说,她也有一瞬间的心动,但她很快就心如止水了。她为什么不愿意嫁人?正是因为女子一旦嫁人,就会成为丈夫、儿子的附属品,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会毫无意义,被当作是丈夫、儿子的授意。
即使高溶说的再好,不也是差不多的么。
“若是那般,后世之人评说,骂我是女主祸国也就算了,恐怕我真做了什么,他们也是不认的。”
高溶回的很快,立刻道:“原来如此,这般说来,十七娘也不过是只顾后世之名,不管自己真正的抱负...要紧的难道不该是做大事的抱负实现与否?他人议论算得什么?”
高溶自己上位就很血腥,天知道后世有什么评价。
“太虚伪了!”
第110章 “好...就……
“好...就这般罢。”杨宜君良久,直视着高溶,忽然道。这也打破了好一会儿的死寂。
......
高溶离开杨宜君住处时,神情不变,根本没人知道,他此行做了一件怎样的大事。他平静的,就好像是去散了个步、喝了杯茶——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已经汗湿。他经历了一场毫无把握的‘战争’,类似的感觉,上一次还是对契丹用兵,收复燕云时。
之后,最近的御驾亲征南下,也没有这般。
“官家?”王荣一点儿也不想这个时候打扰官家,但他也不能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
高溶没有理会他,径直往前走去。回到太初宫、迎春阁,高溶坐在龙案之后,曲起手指轻敲了几下,叫跟着他的人不自觉就有了心惊之感...好在‘心惊’也没有多久,很快高溶就开口吩咐:“宣几位相公进来。”
随着几位宰相入宫面圣,真正的大消息传开了...官家有意立后!
以高溶的年纪,想要立一位皇后,这本身合情合理,做臣子的实在没有反驳的理由。唯一的问题是,皇后人选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适?
“身份是否太低了些?”一些身居高位的公卿忍不住讨论过这个问题。
“要说低,是低了些,但也说不上不妥当...身世清白没得说,祖上也是太原杨氏,名门之后称得上,只不过杨氏入播后有些不显而已。而且此女父兄也都在朝为官...”
“都是微末小官罢了。”
“那也是官!士农工商,也是正经仕宦人家的淑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个话一点儿也没错,杨宜君的出身在洛阳这边是不高,但她绝对属于这个时候的统治阶级。就像杨宜君看过的《傲慢与偏见》,里面伊丽莎白也曾对达西先生说过,他们是同一个阶层的,他是绅士,她也是淑女,她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在外人看来,达西先生年收入上万英镑,伊丽莎白的嫁妆却乏善可陈,这并不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但非要说的话,他们的婚事并不‘出格’,并没有突破自身的阶级,成为圈子里的‘笑柄’。达西先生很有钱,伊丽莎白却也是一位地主的女儿呢!
给皇帝选皇后也是这个道理,真的要皇后身份多贵重吗?或许在秦汉以前是那样,当时能成为皇后的,不是公主,也至少得是公女一流,简而言之,就是有各国皇室血统,贵贱不通婚!
但在秦汉以后,就没有那么严格了。汉代的皇后,什么出身的都有呢!
皇后的身份再贵,能贵的过皇家去?嫁入皇家是没法讲所谓的门当户对的。只不过,当皇帝权威不太高,且皇后的身份有着重大问题的时候,下面的人会据理抗争一番罢了——就这样,这种抗争也是有的时候成功,有的时候不成。
杨宜君出身在某些人眼里不够好,但也算是家世清白、名门之后,不能成为阻止她成为皇后的理由。
至于说后宫之中有比她更‘尊贵’的女子,而且一直有贤名,应该选这些女子做皇后...呵呵,一个人的身份到底要多尊贵才算尊贵?选皇后从来都不是选最尊贵的人,也不是最贤能的人!那是一个说法,但不是一定的。
在高溶权威如此之重的情况下,最上面的几位宰相都没有在这件事上逆着高溶的意思,其他人就更没有余地说什么了。就算有人颇有微词,也就是说说的程度,就连上书一封都不敢呢!
“如此说来,这位杨氏淑女就是未来的皇后了?”
“不会出错...呵呵,说起来,我们这位皇后倒是位才女,颇有些诗词文章流传出来,都是极妙的。”
就在杨宜君被不少人私下议论的时候,她被送回了家——这是很自然的事,作为未来皇后,她得在家‘待嫁’。而朝廷走完从下聘到天子婚礼这整个流程,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
甚至,朝野内外希望高溶这场婚礼能够晚一些...如今天下初初统一,甚至还有一些小患尚未解决。国库因为用兵而空虚,四方需要休养生息。这种情况下,天子的婚礼就是很重的负担了。
皇帝的婚礼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金山银海般花钱只是等闲!一次婚礼,花掉国家一年的收入也是有的,有的甚至更多。只能说,幸亏皇帝结婚(专指娶皇后)不多,很多要么是做皇子的时候就有了王妃、太子妃,要么就是从自己的妃子中选一个立为皇后。这些情况虽然也会有相应仪式,但花费都是有限的。
杨界和周氏接到女儿和宫中旨意的时候,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状态...他们不怎么明白,怎么女儿这就要回家等着做皇后了。虽然此前也有传闻,官家看重自家女儿,但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既然杨宜君跟他们说不是那样的,他们也就信了。
可现在,这又算怎么回事呢?
然而面对刚刚回来的女儿,以及‘天使’,夫妻二人,还有杨盛、杨盎等人,都默默按下了心中的疑惑。等到晚间,周氏才以母亲的身份询问杨宜君事情的因由。
“官家的意愿是不可违背的。”杨宜君的话是真话,停在周氏耳朵里也觉得无话可说。这是一个皇权为尊的世界,这个说法还真是极有说服力的。
“而且,女儿也觉得这还不错...成为皇后,比做女官能做的事多了去了。”杨宜君说这话,到底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能以此安慰自己,就只有她自己知道,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周氏隐隐约约觉得不多,但这种时候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心里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为娘的也不知道如何说了,你向来聪明,兄弟姐妹皆是不及的。就因为你太聪明,娘一直不能懂你,如今也是这般。”
“娘只想说,如今你要进宫做皇后了,这是荣耀,也是极难的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那些抱负啊志向啊,娘不懂,但娘知道,外物再重也不如自身重。”说实在的周氏有点儿害怕了。
当今这位官家是统一天下之人...她还真怕女儿做了吕雉之流。
主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下定决心去做的话,是真有可能做到的。
杨宜君只是笑笑,不再说了...之后又过了两日,宫中派来女官,这些都是教导杨宜君宫中之事的,包括宫中的礼仪、人事等等。为后妃者,进宫之前都会有这么一遭,只不过派给皇后的女官级别会更高,教的会更尽心、姿态会更低而已。
不过,派给杨宜君的女官其实用处不大,她自己原本就是女官来着,虽然这些专业技能比不过精研此道的女官,但达到一位后妃的要求,肯定是够的。非要说这些派来的女官有什么用处,大概就是做皇后的种种,还需要请教她们吧。
皇后需要统领后宫,管理后宫大小事务。还需要时不时接见外命妇、皇室女眷等等,通过这些安抚内外,这也算是辅佐皇帝,对皇权的一种补充——其实就是一种夫人外交,只不过皇后来做能够‘高高在上’一些。
杨宜君学了几日,这些在她看来简单的很的东西就掌握了...女官们对此也只能称赞她冰雪聪明。
这些女官并不是尚宫局来的,而是来自其他局司,对于杨宜君的聪明向来是只是听说,甚至连听说都没有。此次一见,既高兴她的聪明,也有些失落——像她们这种女官,一开始得到皇后的信任、倚仗,将来皇后进宫,她们就是‘从龙之臣’,可以说前途无量。
现在这样,虽然是混了个不错的资历,但总归没有被皇后倚仗啊!
杨宜君每日学些东西,除此之外,就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虽然没人说准·皇后就不能出门了,但哪怕是准·新娘子,也没有到处乱跑的,懒得麻烦之下,杨宜君干脆就没提过出门的事了。
她如今出门,排场可不能小(大家都怕外人冲撞了‘皇后’!),说起来也怪没意思的。
“怎么回事...”刚刚入夜,杨宜君正准备歇下,舒舒服服看剧,紫鹃就嘟囔了一声。紫鹃在几个婢女中是十分警醒的,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总是能够察觉到。
她觉得自己听到窗外有什么动静,但仔细听又没有了。就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时,窗外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男人的人影。
紫鹃吓了一跳,就要叫起来。杨宜君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别怕了,不是什么要紧事,更不是什么贼人......”
如今的杨家,是有御前班直领着人护卫的,都是狭义上的御林军。些许小毛贼根本不可能闯进来,至于小毛贼之外,谁敢名堂正道出现?
这种情况下,能够如此自然地出现在她的窗下,有且只有一个人。
窗外之人清了清嗓子,又过了一会儿:“...出来罢。”
杨宜君偏偏不动,窗外人显然有些无奈,只得拔出一把防身的匕首,间入窗户缝隙,挑开了栓销,然后打开了窗。
紫鹃惊讶,或者说所有从播州带来洛阳的婢女都很惊讶:“赵公子...”
杨宜君这才站起身:“不是赵公子,是高公子,如今改了称呼罢。”
这个时候听到动静,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女官们也出来了,主要是生怕皇后娘娘有什么不妥——见到是高溶,一个个立刻行礼拜见。
高溶抬了抬手:“你们回去罢。”
女官们嘴唇翕动了几下,显然很想劝说高溶这样是于礼不合的。然而又畏惧高溶的威严,话在嘴边不敢说...所谓的‘礼’,还不是她们这位官家一句话的事?最终几位女官只能郁郁而返,再也不管这对帝后的事了。
杨宜君上下打量着高溶,问他:“官家是如何进来的?若是走了正门,此刻家父家母该诚惶诚恐地接驾了罢?”
“十七娘不妨猜猜看。”高溶并不觉得杨宜君堪称无礼的举止有什么问题,相反,他更不愿意杨宜君真的‘以礼相待’,打算与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若真是那般,他就是个笑话了。
“我猜...我猜官家这是做了贼。”杨宜君往远处的院墙看了一眼,意有所指。杨家在洛阳虽然买了房,但怎么也没有洛阳权贵人家的排场,也远不如自家在播州时住的好,所以杨宜君的住处看到院墙也很容易。
“毕竟,官家如此也不是第一次了。”杨宜君凑的近了一些,似笑非笑。
高溶也想起了第二次见杨宜君,是机缘巧合误入了她的住处,本想挟持人藏匿自己来着...结果却遇见了一个好性烈的小娘子,拿起刀子就敢反抗。
杨宜君愿意说起这些事,高溶忽然就轻松了许多:“当初十七娘也是,一见难忘——前些日子我忘记了许多事,就连十七娘也忘记了,也是那一日入水,才全想起来...”
高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是想解释些什么...但不自觉就说出了口。
杨宜君怔了怔...有些事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完全想明白:“原来如此啊。”
高溶一会儿不说话,才低声问她:“我来邀十七娘逛逛洛阳夜市,不知十七娘肯不肯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