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落垂眸一笑。
去重华殿必经九重门,而过九重门必要途径赵庸的值房,红霜先有些按耐不住,压低嗓音道:“小姐,错过这回,下回不知又要等多久了,属下替您将这小太监引开?”
姬玉落不动声色摁住她的手,道:“试探而已,这附近定埋着许多暗卫,若是轻举妄动,你我怕是都走不过这条宫道。”
红霜心头一凛,果真不敢动了。
一路穿过重重宫禁,到了重华殿旁的宅子。南月出来接人,说:“夫人来了,主子才跟人换守,正在里头呢。”
进到里头,霍显果真才下职,正在用晚膳。他看到姬玉落,眼里落下零星笑意,道:“辛苦了。”
平和如斯,仿佛此前那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装嘛,谁不会。
姬玉落也温声道:“应该的,夫君才是辛苦了。”
霍显示意南月,南月这时捧了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搁着一只进贡的琉璃瓶,霍显道:“午时同皇上下棋赢来的,此处人多眼杂,御赐之物丢不得,夫人拿回府吧。”
南月把东西递给了红霜,因是御赐之物,红霜捧得小心。
霍显似是没有要姬玉落久留的意思,起身送她出去,说:“回府后交给刘嬷嬷收着便好。”
姬玉落看他相当自然的神色,仿佛真只是让她送一趟衣物,再顺便将此御赐之物带回府上,但这人心眼里必然藏着坏,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姬玉落“嗯”了声,始终谨慎地望向四周。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周遭树影婆娑,每个晃动的枝杈在姬玉落看来都像是随时要进攻的人影。
但一直到她将要走出宫门,也全然无事发生。
霍显停在不远处,没再继续送她,姬玉落正蹙起眉头,侧路上蓦地出现个步履匆忙的宫女,迎面就撞上了手捧琉璃瓶的红霜,红霜手一歪,托盘上的琉璃瓶便掉了下来。
琉璃制品,这么一摔必定要碎。
红霜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接,可从旁伸开更快的另一只手,几乎只在转眼刹那,姬玉落速度极快、稳稳当当地接住琉璃瓶。
小宫女吓了一跳,红着眼连连道歉,红霜摆手让她走了,唏嘘道:“还好没碎,御赐之物,若是在宫里损毁,也不知那位霍大人会不会借题发挥来计较。”
姬玉落却保持着接住琉璃瓶的姿势不动,半响才僵硬地直起身,唇角绷直,说:“错了。”
姬玉落的脸色并不好看,红霜不解道:“小姐说什么?”
姬玉落攥紧琉璃瓶狭窄的瓶口,瞥见身后雪地上被拉长的两道影子,感觉如芒在背,她闭了闭眼。
错了,她不该伸手去接这物件。
她站定不动,直勾勾盯着同样不动的影子,红霜见状便要回头看,姬玉落沉声道:“别回头!”
过了许久,见霍显确实没有其他动作,姬玉落才硬着头皮往前走,进到马车里时,方才松了口气。
马车踏踏而行,霍显在后头远远望着,低头时却是笑了,只听南月懵怔感慨道:“夫人……好快的身手。”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在晚上哦。
第25章
这夜, 姬玉落前脚刚走,后脚皇宫的禁军和锦衣卫就撤走了大半,缘由无他, 锦衣卫揪出了行刺之人, 此人正是内官监的掌印太监钟扶。
钟扶被抓时还在梦里, 此时正着一身牙白睡袍, 披头散发地叫骂着:“翻天了,你们这是要翻天了!这是皇宫, 这是禁中!你们竟敢在宫里随意拿人,我乃皇上亲封的内官监正四品掌印, 你们胆敢如此行事, 简直放肆,我要见皇上,我要参锦衣卫!”
篱阳奉命拿人,佩刀跟在队伍末尾。
他今夜本同主子换守重华殿, 才刚上职没多久, 就听说刺客拿下了,可这行刺案篱阳亦是全程跟进,没察觉此事与钟扶有什么关系, 再者说这位钟公公细皮嫩肉,不像是刺客。
篱阳问一旁的南月, “真是钟扶?可是查到什么证据了?”
南月道:“主子说是,那就是了。”
篱阳顿时便明白, 那就是没证据也要捏造证据的意思了。也对,差事落在锦衣卫头上, 这么多日都没查出始末, 可总有人要为这桩案子负责, 否则拿什么同皇上交差。
但偌大皇宫,霍显偏选了钟扶当这个倒霉蛋,也是有原因的。
如今宫中十二监中以司礼监为首,虽各监都设有四品掌印,但掌印和掌印也大不相同,如内官监的钟扶就比不得司礼监的赵庸。
可被压久了,总有人要不服。
都是没根的玩意儿,谁比谁高贵呢。
何况今上不爱亲近赵庸,这钟扶又格外嘴甜,得了几分青睐便找不着北了,连霍显的小话也敢拿到皇上跟前编排。
南月模仿自家主子说话,他轻飘飘掀了一下眼帘,漫不经心的口吻带着几分嘲讽,说:“哦,那就钟扶吧,他太吵了,怪讨人厌的。”
南月将霍显的语气学了八分像,说罢连篱阳也笑起来。
前方锦衣卫将钟扶转押进天牢,篱阳要去向霍显汇报情况。霍显在重华殿,将钟扶行刺的“证据”添油加醋给顺安帝描述了一遍,听殿内帝王怒而砸杯,篱阳就知道主子要出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久,霍显撩帘出来。
篱阳一路跟着进了值房,看他换上了常服,问道:“皇上跟前不用守了吗?”
霍显系着腰带,速度极快,像是赶着走。他点了下头,道:“都撤了吧,近来辛苦了,你带兄弟们去繁星阁吃点好的,记我账上。”
他说罢拍了拍篱阳的肩,作势要走,篱阳忙跟了两步,将手里一沓卷宗抽了两页纸出来,“主子,这是您让查的关于夫人的事儿。”
霍显匆忙的脚步一顿,回头瞥了眼。
两页纸,实在寒碜。
篱阳摸了摸鼻尖,道:“……全在这儿了,夫人过去生活简单,又鲜少出门走动,所识之人也不过寥寥,经属下查,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霍显伸手接过,将刀搁下,顺势坐在桌角上。
篱阳道:“三年前她一直住在姬府,姬夫人不喜欢她,几乎没带她出门走动过,后来又发生了些龃龉,夫人便搬去了承愿寺,日日都只是诵经念佛,与带发修行无异了,寺里的僧人都说姬家长女是个安静性子,待人和善但不爱说话,平日与她相处最多的便是静尘师太。静尘师太倒是与她投缘,虽未让她剃发拜师,却拿她当徒弟教,故而那些僧人说她平日多是独自在书楼里翻看医书,也不做别的。”
两页纸,霍显一眼就望到底了。
他几乎能从这寥寥几行字里勾勒出一个温婉恬静,安分守礼的闺中女子形象,这与当初南月所查几乎无异。
可一个寻常女子,怎会有功夫在身?谁教她的,她又究竟有几斤几两,这些卷宗里通通未有提及。
锦衣卫的侦查能力他是信得过的,漏掉的这些,要么是有心人刻意隐去,要么是他弄错了。
篱阳迟疑道:“主子,既然静尘师太与夫人相熟,您若有别的怀疑,要不……向师太询问一二?”
霍显轻顿,沉默片刻,道:“师太不问俗事已久,不必叨扰。”
篱阳垂头应是,便也不再多言了。
霍显低眸,盯着那纸上跳跃的墨字,目光霎时变得有些锋锐,须臾后起身走了。
南月进来匆匆捎上他的刀,也跟着跑了。
-
霍宅主院。
碧梧近来日子过得很惬意,她原对小姐嫁入霍家惴惴不安,但进来之后才愈发觉得好,那可怖的霍大人从未在此留宿,无需惶恐,这日子比之之前清汤寡水受冻挨饿还要提防夫人抽风打骂,简直是神仙。
且伺候在主院的丫鬟仆妇态度可亲可敬,厨房的几个主事嬷嬷也甚是和蔼,因出嫁前一阵小姐吃糕点吃得勤,碧梧便也同嬷嬷学着做了
糖霜方糕出炉了。
红霜从小径匆匆穿过,被碧梧叫住:“欸!红霜姐姐,正巧,你将这糕点端给小姐,我去厨房看看柴火熄没熄,可莫要着了。”
红霜忙应下,提着食盒疾步而行。
她推门进了内室,姬玉落已卸下钗环,长发披肩地坐在妆奁前,盯着镜中人,不知在想什么。
红霜走上前,道:“小姐,听说宫里捉了刺客,禁军和锦衣卫都已经撤了。”
姬玉落惊讶:“捉了刺客?什么人?”
红霜道:“好像是个内侍。”
姬玉落从宫里出来就在想这事了,霍显定是发现了蛛丝马迹,才会有意试探,既然已经察觉到不对,今夜在宫中他大可直接将她拿下。
锦衣卫嘛,最擅长刑讯逼供。
她又姓姬,真要查出个好歹来,姬崇望莫说头顶的乌纱帽了,就是那颗头颅也得丢掉,而霍显虽娶了她,但凭他的本事,把自己摘清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他不仅放他走,还凭空捏造了一个人为她“顶罪”,这是为什么?
姬玉落抬目看向铜镜,雪作的眉宇轻蹙了一下,像是在问镜中人:他打什么歪主意?
正这时,房门被人急轰轰推开,碧梧步子都乱了,她小跑上前,道:“小姐!姑爷、姑爷回府了,说是今夜要宿在主院,嬷嬷已经去准备被褥了!”
话音堪落,刘嬷嬷就已经抱着被褥进来了,她后头跟着慢悠悠走来的霍显,内室里忽然热闹起来。
姬玉落紧跟着起身,警惕地瞥了眼刘嬷嬷铺床的动作。
红霜和碧梧都面露惊色。
红霜是惊吓,她在思忖如何替小姐避开今夜这桩麻烦事,碧梧则是惊喜,她一直担心着小姐未同姑爷圆房,将来夫妻之间留有罅隙,圆了房,那才是真夫妻,才是这宅子里堂堂正正的主子呀。
于是碧梧与红霜心思各异地退了出去。
刘嬷嬷铺好床褥,也恭恭敬敬退下。
窗牖开了半扇,凉风吹着红烛,墙上烛影摇曳晃动,像个张牙舞爪的幽灵。
四目相对,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谁先败下阵来谁就输了。
姬玉落神经紧绷,已经做好应对他质问、甚至迎接好他出手的准备,可就在这僵滞的瞬间,对面的男人忽然笑了。
他揉着后颈转了转脖子,走过来张开手,道:“宫里委实没有家里舒坦,让人备水,我要沐浴。”
姬玉落微怔,看着他这个姿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霍显提了提眉宇,催促道:“愣着作甚,宽衣不会?”
姬玉落犹疑一瞬,谨慎地走过去,目光从霍显那张明明暗暗的脸上落在他腰间的鞶带上,这不是他平日用的鸾带,但也用金线压了花纹,正中镶着颗水头很好的珠玉。
她盯着这鞶带,眼里不自觉露出郁色。
霍显眼里笑意更甚,在姬玉落要抬指的瞬间,先一步捏住她的手,低头看她,道:“夫人不会啊,无妨,我教你啊。”
姬玉落抬眸,苦闷道:“夫君这鞶带委实有些难解,我去叫丫鬟来。”
她两边唇角又弯出了一抹温温浅浅的弧度,霍显盯了一眼,也勾唇说:“以后日子还长呢,总不能回回喊人来,这事简单,只要夫人肯学。”
霍显拉着她的手摸到自己腰间,手把手教的同时,摸了摸她掌心和指腹的地方。
没有习武之人易生的茧子,柔软平滑,和一般女子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