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后腰那片一直隐隐作痛的肌肤也得到了缓解,清凉与滑腻再次覆盖了上去。她感受到他指尖的形状,不算柔软,指甲修剪得很浅。
这个过程不长不短,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嘲讽,威胁或是调笑的话都没有说,空气中安静极了,只有淡淡香气浮沉,晨光透进帐帘晃动。
直到衣料重新覆上身体,她理好衣襟,回过头,看到对方已经离开。
她撑起下巴,漫不经心地想,她身上如今也有他的味道了。
不过两句话,便能反应出来自己曾在他身上度过气,同聪明人说话办事,果然还是痛快许多。
泠琅翻看自己的掌心,那里被包裹得很好,柔软熨帖,她很少有对自己的伤势这么上心的时候。
从前因为不想让李如海知道,所以有什么都往肚子里咽,早已习惯了草草处理后独自熬过,后面也不再关心这些。
她对痛楚有很强的耐受能力,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空手夺兵刃,总好过兵刃落在自己身上,这个道理很好懂。
她嗅闻着手中芬芳,慢慢地想,这潭水真的够深,她稀里糊涂一脚踏入,看起来已经很难抽身。
不能抽身,就把水搅得更浑一点。
他们互相挟持着对方的把柄,也有让各自觊觎的筹码,这种情况下的合作简直完美到世间难有。
她就是有自信,自己最后是占便宜的那个,就像能用几段睡一觉便能复生的真气,成功换来千金难寻的兰蝎药膏。
兰蝎,食兰草而生,有凝血舒缓功效,生于岭南山脉之中,极难寻得。
她从前就有点怀疑,现在终于确信,侯府中擅长伪装表演的远远不止她一个,有人藏得更深,更久,怀揣的秘密比她更耐人寻味。
这实在太有意思了,虽说危险仍隐蔽于暗处,但同他能带来的趣味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泠琅从未对刀以外的东西焕发过如此强烈的探索欲,像一尾在深海中游荡了太久的鱼,终于在苍茫幽暗中觅见了同类。
它带来的是啃啮还是抚慰,统统不重要,它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是吸引的意义。目的地相仿,能纠缠着搭上一程,去往更未知浩渺的海域,便算值得。
泠琅起身,走入外间,绿袖已经候着了,女孩儿慌忙迎上来,脸上是熟悉的关切。
她笑着,从容应答种种问题,又是那个娇婉温柔的侯府新妇,挑不出半点差错。
梳洗罢,又用上早膳,泠琅慢吞吞喝着碗中清粥,忽略绿袖欲言又止的表情。
对方还是开口了:“少夫人,世子他怎么不同您一起,是不是还在闹着气……”
泠琅叹了口气,道:“男子心,海底针,你问我我又该问谁呢?”
绿袖泫然道:“您的手昨天划破了,奴婢也没及时瞧见,如今吵架,奴婢又出不出什么主意,真没用,呜呜呜……”
泠琅忙安抚她:“横竖是我的不是,怎能怪到你身上?”
念着身边还有其他侍女,她又添了一句:“待会儿世子回来,我好生向他道歉赔罪,这一茬便过了罢,不必忧心。”
嘴上说着要道歉赔罪,做小伏低的世子夫人,在两刻钟后却将茶盏掼在了地上。
她指着心如海底针的世子,气得双颊通红。
“这么大一个人你都看不住?青云会都是吃白饭的?”
第27章 狭路遇
江琮的手停在空中。
片刻前, 还有一杯茶被他握着,可还没送到嘴边,便被一个怒火冲天的小娘子一把夺过, 摔碎在地上。
略作停顿后, 他从善如流地端起桌案上另一杯,施施然饮了起来。
小娘子瞪着他:“那是我的。”
江琮回应道:“嗯。”
她好像已经气急败坏:“我喝过了!”
他耐心道:“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泠琅恼怒地说,“你好歹一个分舵舵主, 怎得连个老头子都看不住?”
江琮吹了口茶面上的热气:“我何时说过我是什么舵主?”
泠琅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你当我是傻子?事到如今,还想装什么。”
江琮啜了口茶汤:“夫人大早上就砸碗摔杯,还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泠琅冷笑一声。
下人早已远远避开,此时室内一片清净空旷, 只有潺潺流水声透窗而来。若不是眼前这个装模作样脸皮颇厚的男人,本该是个十分清爽惬意的早晨。
她一屁股坐在江琮对面的椅子上,伸出一根手指:“九夏——”
“他感官敏锐非常, 身手极其灵便。他是你的人, 对吗?”
江琮放下杯盏:“他不过是一个看马厩的, 顶多跑得比平常人快些罢了。”
“那可不只快一些,”泠琅说, “从翠屏山脚奔到山顶碧云宫,常人需要一个时辰,而他只花了半刻钟。”
江琮抬眼看她,并不答话。
泠琅自顾自道:“我曾探查过侯府——那是一个深夜, 极其寒冷, 地上还有新雪,他站在墙下, 能轻易嗅闻到我潜伏在屋脊后的气息。”
“你说这只是个看马厩的,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泠琅继续道, “一开始以为,泾川侯夫妇当年戎马四方,如今虽无职,但依然保留了当年一些能人手下。但后来种种迹象表明,他其实只听命于你。”
江琮温声道:“夫人何以见得?”
“夫君,”泠琅柔婉一笑,“九夏三冬,你给下人起名未免太没新意了些。”
江琮淡淡道:“这不能代表什么。”
泠琅将手撑在下巴下,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曾听闻,有一种培养斥候探子的独特手段。”
“挑选耳聪目明的强壮孩童,从五岁开始蒙着他的双眼,垫高他的脚跟。让他像盲人一般生活,并且只能踮着足走路,从而锻炼感官与腿脚。”
“如此到十五岁,解下巾条,已经可以听到二十步以外的叶片坠落声响;放开垫布,能轻松攀上十尺高的树木。”
少女摇了摇头,叹气道:“极少有孩童能活到十五,百人中至少折损九十九人,真是残忍。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一点,同时也有所需求的,唯青云会而已。”
“依照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密探,被称为——”
“青、云、眼。”她凑近他,舌尖在上颚轻轻地点,一字一顿道。
泠琅弯起双眼笑,“青云十二舵,每个舵主都隐于暗处,无人知晓是谁。但各有一双眼替他们观察窥伺、查探世间,这双眼便是青云眼。”
“我说对了吗?夫君。”
江琮也笑得柔和:“夫人见多识广,这等僻怪传说也能信手拈来。”
泠琅羞涩道:“哪里哪里,那日醉春楼,九夏聪敏灵活如此,竟然能撞到那桌闲汉身上,本就令我十分疑惑。”
她顿了顿,道:“更别说,那几人后来早就被侯夫人放走,却依然不知所踪,只能是别人插了手。”
江琮看着她:“这也不能判定同我有关。”
泠琅瞥了眼他身上的衣服,领口规整地扣到最高处,半点脖颈都露不出来。
回想着衣衫之下的景象,她翘起嘴角道:“兰蝎膏,不治风寒体虚,专治刀剑伤口,还未感谢夫君慷慨赠药。”
江琮长叹一声,竟有点折服的意味:“夫人甚聪敏。”
泠琅娇婉道:“夫君甚无用。”
她说了一大通,正是口干舌燥,端起一旁的杯盏仰头便灌。
江琮贴心提示道:“我喝过了。”
泠琅一口气喝完,啪一声放回:“无事,夫妻本一体。”
“夫妻本一体,”江琮微笑,“夫人把我的底儿摸了个透,我却连夫人姓甚名何都不知。”
泠琅傲然道:“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李泠琅三个字绝不作假。”
江琮钦佩道:“好有气性,那不知夫人哪些话是作假的呢?”
他慢慢摩挲案上仅有的那只杯盏,指与瓷是相似的润白:“父亲生辰?一文一杯的醉雕?亲手熬制的甜羹?”
那双桃花眼含着的笑意透露出危险意味:“自幼打架,还打断过手——这话倒可能是真的。”
泠琅抬手掩唇,一双水凌凌的眼眨得十分做作:“夫君为何突然如此咄咄逼人?人家好怕。”
江琮斜睨着她:“胆敢夜闯侯府,一骗半年,夫人竟会害怕?”
泠琅纠正他:“还有两个月才满半年。”
江琮轻笑:“我盼着夫人早些交代,才好让此情长长久久,远不止半年。”
泠琅哼了一声:“你昨晚捉住周厨子的时候,竟没盘问出来?”
江琮耐心道:“问了——但毕竟时间紧迫,我得赶着去同夫人叙话呢。”
“你管那叫叙话?罢了,他都说了什么?”
“他只说,春秋谈同李如海之死有关,你是为了李如海找上来的。”
“不错,”泠琅坦然道,“去年我找到了铸师,他告诉我春秋谈出现在侯府,于是我便依言上京打探。”
江琮缓声道:“见侯府不好潜入,便打上我的主意?”
泠琅扯了扯嘴角:“不管你信不信,这生辰八字我一点没弄虚作假,同那什么真人所说的恰好能吻合上。”
江琮笑了笑:“如此,我同夫人是天赐的良缘。”
泠琅含羞带嗔地看了他一眼:“那夫君找春秋谈是为了什么?”
江琮回答得十分简短:“这是青云会的重要之物,它还有别的用处,姓周的叛逃多年,春秋谈已经不知所踪了。”
泠琅回忆道:“他昨日同我说,世上已经没有了春秋谈,一滴都不会再有。”
“捉回来再酿便是,这有何难。”
“他看上去并不肯。”
江琮温和道:“那就让他肯。”
泠琅笑着说:“夫君动辄说我心狠手辣,也不瞧瞧自个儿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嘴脸。”
“什么嘴脸?”
“自然是很俊的嘴脸。”泠琅流利地答。
江琮的表情好似被食物噎住,泠琅正要开口,却瞥见帘后有人影匆匆而来,下一瞬,绿袖出现在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