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争得不可开交,而民间得知北丹主动提出议和后,已有不少人开始提前庆祝起来。
这天傍晚,蒋世泽回了家,金大娘子一眼看见他走路不对劲,便立刻迎上去扶住了人,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崴了一下。”蒋世泽笑起来的时候还有点尴尬,觉得自己在妻子面前有点点狼狈。
金大娘子一边忙活着要给他擦药膏,一边奇怪地问道:“好好地怎么会崴了脚呢?”
蒋世泽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遍。
原来他在回来的时候被两拨吵架的人给挡了路,顺便就听了一耳朵,结果发现争吵双方围绕的话题正是这场战事。
情绪较为激动的一方是“主和”的,大意是说之前就因为朝廷没有及时议和,以至于许多人都草草处置了家中财产打算南逃,结果现在朝廷不走了,北丹提出议和却还要磨磨唧唧地考虑,若这么下去惹急了对方,到时他们就算想再“草草”处置财产跑路都没时间跑了。
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自己吃了亏的不满,还有担惊受怕的愤怒。
另一边自然就是认为应该继续抗敌的了,原因也很简单,不能这么便宜了北丹,岂能你说打就打,和就和?至少这一回要还击得他们不敢再来犯才是,不然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在北丹铁蹄下的亡魂?
中间加入争论的路人越来越多。
蒋世泽本想绕开路走,没想到这时忽听那“主和”的骂了句:“你还说什么大盛将士,若他们有本事的话,北丹就不会打到金州来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立刻脾气就上来了,二话不说跳下马车,拨开人群就奔着那人而去,抬手便是一拳打在了对方脸上,口中骂道:“放你的屁!没有我儿子他们这些冲在前头的大盛将士,你这种不识好歹的东西早就死绝了!还去个鸟窝的成都!”
结果因为他冲太快一时没控制好姿势,自己也崴了脚。
蒋世泽不想被人看出来,于是就做出副“懒得与你纠缠”的样子,在一堆惊诧的目光中,坚丨挺着,若无其事地走回了车上。
“这要是换我当年身手更敏捷的时候,我能把他牙打掉。”他抬了抬下巴,又清了清嗓子,微红着脸说道,“就是说的话粗了些。”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这样粗鲁过了。
金大娘子轻笑出了声。
“你看你,”蒋世泽有些委屈又无奈的样子,“还笑我。”
“好了,不笑了。”金大娘子温柔含笑地摸了摸他的手,又浅叹道,“其实似有这般想法的应该不止他一个,我想官家在前头,也不会不考虑京城这边的情况。”
蒋世泽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说道:“你说得对啊。有他这种想法的肯定不止一个,当初为了南逃变卖家产的更不止他一个,怎地突然这时候就冒出来在大街上同人争吵了呢?”
“你看姚家,忙活了一阵,折了些财,还丢了个儿子和小妾,到这会儿都没好意思见人,就是满腹怨愤也只能关着门说。”蒋世泽沉吟道,“这些人倒是挺敢。如今太子监国,很多人都知道殿下也是主战的,这要是一般人,谁拿得准说这些话不会惹事?除非……是心里有底。”
金大娘子很快明白过来:“你是说,有人刻意想尽快推动议和之事?”
那些话明显就是在制造焦虑煽动民心——没时间、没能力,此二项无一不是在说继续拖下去对大盛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蒋世泽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琢磨出了真相。
“我估计议和肯定是要议的了,”他说,“就看最后谈的条件是什么。”
蒋世泽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虽然那些话听着讨人厌,不过这场仗能早点打完也好,提心吊胆的日子就能快些过去,修哥儿和暎哥儿都能早点回来了。反正现在我们占优势,就让北丹赔些钱,往后年年朝贡,永不来犯就是了。”
他这么想着,甚至打算等过两天脚好些了就去妹妹家里走一趟,同一向主战的妹夫好生聊一聊这个事。
然而,还没等蒋世泽找机会去与陶宜详聊,次日,朝廷便已收到了皇帝从金州发来的诏令。
官家已允了北丹议和之请,特诏三司使陶宜即日启程前往金州。
陶宜这日很早就从官署回来了,而且一回家就扎进了书室里不见人,蒋黎还是从张破石的口中才得知原来丈夫今晚就要离开京城去金州。
她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吩咐了珊瑚等人帮着给陶宜收拾行囊,而自己则去了书室那边找他。
蒋黎推开门的刹那,就感觉到了屋里不同寻常的安静。
陶宜就那么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但是脸色不太好。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柔声说道:“官人,你还有什么要带的?我来帮你找吧。”
陶宜皱着眉,咬住了牙关。
蒋黎见他神色不对,像是很难受又极力在忍耐,连额上青筋也显了出来,她心中一吓,刚要开口询问,就见陶宜忽地偏过头,一口血呕了出来。
“三郎!”蒋黎连忙上前扶着他,手足无措地用手来帮他擦血,“怎么会这样?我马上让人请大夫来!”
陶宜却拉住了她的手。
“别去……”他强自缓着气息,对她说道,“若让人知道,是不敬。”
蒋黎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官家诏他前往金州,明显是为了商定议和的条件,若此时传出陶宜为此呕血,只怕又有人要借机攻讦。
“可是你吐血了啊……”蒋黎急得不行,这怎么能不管呢?而且他马上还要出远门,又是一路颠簸地折腾。
她心疼地捧着陶宜的脸,恨不得自己代他受罪。
“没事。”陶宜微微摇了摇头,安慰地看着她笑了一笑,轻声道,“这口浊血吐出来,我反倒觉得心头松快了些,等去了金州我若还有什么不适,就好说是路上惹的病症,自有御医关顾。”
“你别担心。”他说着,抬起手温柔地抚过了她的眼角。
蒋黎这才发现自己在哭。
她忍不住怪他:“你不是也说了终是要议和的么,做什么又把自己气成这样?”
“是啊,终是要议和的。”陶宜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没有想过,官家会诏我去。”
他苦涩地牵了牵唇角:“我原以为,这场仗我们已经赢了。”
蒋黎一愣。
她忽然明白了陶宜的悲愤从何而来。
他是三司使,皇帝要与北丹议和,却把他给诏了过去,只怕是因大盛在这件事上处于了被动。
可明明在战场上占据优势的是他们,哪怕只一点点,但那也是优势啊!
陶宜的确很想不通。
难道他们坚持了这么久,牺牲了这么多人,结果就为了在看到希望的时候反过来给北丹送好处?
蒋黎担忧而疼惜地抱住了他。
“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她明知这不太可能,但还是难忍哽咽地问道。
他今日方得到消息就已气得呕了血,她真怕他在金州又有个什么好歹。
陶宜果然摇了摇头。
“你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等我回来。”
蒋黎也不想让他担心,便不再多说什么,忍着泪意应道:“好,我等你回来。”
“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晚上,蒋娇娇正在家里陪珩哥儿玩,珊瑚忽然跑回了照金巷来找她。
蒋娇娇看出她神色有异,就直接问是不是她小姑那边有什么事。
珊瑚急急地把陶宜离开京城去了金州的消息说了,然后难掩担忧地道:“夫人送走相公之后便觉得身子不舒服,回来躺下没多久就落了红。”
蒋娇娇一听,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抱上儿子匆匆地赶去了桃蹊巷。
蒋黎此时刚喝完药,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气息,她皱了皱眉,伸手从女使递来的盒子里挑了颗玛瑙饧放进嘴里。
“小姑!”蒋娇娇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蒋黎乍见着她,先是一怔,旋即看见珊瑚便意识到了什么,无奈而笑,说道:“我本不让她们回去说的。”言罢,还看了珊瑚一眼。
珊瑚低下了头。
“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们告诉谁?”蒋娇娇埋怨又心疼地道,“你也别怪珊瑚,姑夫不在你身边,她也是想能有人帮衬着你。”
蒋黎微微点头,又道:“你知道就是了,不必回去告诉他们,尤其是你婆婆。这孩子本是没坐稳的,又来得不巧,留不住是缘分浅,不必再让她老人家担心。”
蒋娇娇满眼担心地望着她。
“怎么?”蒋黎问着,还顺手捏了下珩哥儿的脸。
蒋娇娇屏退了左右。
“小姑,”她关切而小心地道,“你真的没事么?”
她怕蒋黎是伤心地过了头,又或者硬逼着自己坚强。
蒋黎淡淡笑了笑,坦然地道:“遗憾和难过肯定是有的,这孩子我也盼了很久。但我和你姑夫都是经了这么多事的人了,也早做好了没有孩子的准备,现在本是多事之秋,这胎来得确实不是时候。”
“你日后也不要告诉你姑夫。”她说,“我不想让他难过。”
她太了解陶宜了,他肯定会把她流产的事当成他自己的责任,她如何能在此时又往他心上添道伤痕?
蒋娇娇沉默地点点头。
少顷,她说道:“那我和珩哥儿过来陪你住些日子吧?”
蒋黎笑着,轻轻握了握珩哥儿的小胖手:“乖乖,来姑外婆这里玩几天好不好呀?”
一直安静坐在床上揪被子的珩哥儿闻言抬头,奶声奶气地应道:“好。”
“成了。”蒋黎如是对侄女笑道。
蒋娇娇弯了弯唇角,看着她小姑,似问似叹地道:“这场仗,真地要结束了吧?”
蒋黎想起了陶宜说的话。
“会吧。”她默了默,缓缓地道,“但愿那些牺牲都是值得的。”
第164章 代价
沈云如哄睡了儿子,顺手又拿过放在炕几上的笸箩,继续缝起了小衣服的袖子。
浅雪给她新添了盏茶,然后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笑着说道:“还是大娘子的手艺好,等大公子长大了些,这小衫还能留着给亲弟弟妹妹穿。”
沈云如听得出来浅雪是在讨她高兴,她也的确弯了弯唇角,但心里却感受淡淡。
正在这时,高遥回来了。
沈云如听见他在院子里分东西,好像是买了绢花回来,他让李氏把应得的那朵先拿回了屋里。
然后他就直接进了正屋。
“云娘,”高遥笑着看向朝自己迎来的妻子,“这是我给你买的。”
他给沈云如的是一朵嵌了金丝的牡丹。
“喜欢么?”他问。
沈云如微微笑着:“你给我戴上吧。”
高遥自是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