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发红。
“你竟……这样希望我死么?”他攥紧了拳,甚至忘了徐氏在身边。
姚之如也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扬起下颔,满脸平静地说道:“沈公子若无此意,自然可得寿终正寝。”
沈约几乎要把掌中的耳坠扣入血肉。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心里的那份动摇,良久,艰难地从唇齿中挤出了一个字:“好。”
他说:“我答应你,今生今世……绝不,纳你为妾。”
徐氏愕然地看着丈夫。
“告辞。”而姚之如扔下这两个字,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走。
沈约一顿,下意识起身想去追,可才迈出半步就又生生地止住了。
徐氏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官人……”她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沈约没有看她,他咬着牙,呼吸起伏微深,显然在极力克制情绪。
少顷,他沉声淡淡地说道:“以后这些事,娘子不必为我擅作主张。”
徐氏正要解释什么,就见他已头也不回地径直大步离去。
姚之如走出沈家大门,正碰上了寻过来的孙氏,她和段大娘子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所以才决定来看看情况。
“怎么样?你们聊完了?”孙氏忙问道,“你同徐大娘子怎么说的?可相处得来?”
姚之如停下脚步,看着对方,平常地微点了下头:“他们夫妇都很好说话。”言罢,不等孙氏再问,她已径自续道,“回去再说吧。”
段大娘子也在等着消息。
见女儿回来,她也立刻问道:“你去与徐大娘子说什么了?”
姚之如提醒母亲屏退了左右,才平静地回道:“没有说什么,我只是为了避免以后生出误会,所以请她也在场,让沈子信当面发了誓。”
段大娘子好奇道:“什么誓?”
“永不纳我为妾,否则肠穿肚烂而死。”姚之如淡淡说道。
段大娘子和孙氏双双愣住。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段大娘子回过神,立刻火了,“别人对你念旧情也大度,你倒与人家斗起气来!”
“我不是斗气。”姚之如看着她娘,说道,“我只是觉得给他做妾不划算,娘有没有想过,就连沈家人都要敬着徐大娘子,您和爹爹往后可能承受得起那许多脸色?我们两家要是住得远也就罢了,可这邻里邻居的,往后别人见了你们,只怕都不会多称一声姚家的老爷和大娘子,而只会说:‘啊,这是沈局丞小妾家的人。’”
孙氏忍不住提醒道:“他如今是殿中侍御史了。”
姚之如微讶:“是么。”然后笑笑,“都一样。”说完还提醒了孙氏一句:“嫂嫂你也是,会被人忘记你是孙大娘子的。”
她又续道:“总之,没那个必要,姚家门庭是比不上别人,但我又不是找不到人嫁了。”
段大娘子被她那番话其实也说地有点犹豫起来,可一想到沈约的条件,还有徐氏的大方,她又忍不住徘徊:“可你不是喜欢他么?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你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了。”
“喜欢而已,且是从前。”姚之如不以为意地一笑,“娘,我才十九岁。”
她朝孙氏看去:“兄嫂不是有很多人脉么?我如今也想开了,只要往后能不愁吃穿,又能让家里因我减些负担,嫁给谁都一样,男人嘛,左不过如此。”她说,“就有劳嫂嫂帮我再寻一寻合适的人,也不必拘着年龄和是否婚嫁过,只要能疼人的就成。”
“哦,至于说聘财方面,就算不比沈家这次肯给的多,也要一样才行。”姚之如好像全都看得明明白白,不点破,还帮着给想了办法。
孙氏半晌没能回过神。
段大娘子也很是诧异:“如娘,你……你是当真的?”
姚之如一脸看开的样子,浅笑着点了点头:“娘,就这样办吧,如此对我们家才是最好。女儿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
直到女儿已然告退而出,段大娘子仍有些不敢相信,她下意识地朝孙氏看去,问道:“她这莫不是被刺激得过了头?”
孙氏也有点说不出来心里的滋味,但她还是道:“不过她能想开也是好的,这样嫁出去家里也能放心。”
“可是……那些度牒怎么办?”段大娘子想到这个还是有点为难。
姚之如不肯去沈家做妾,那徐氏当然也不会守诺,白白帮她们办事。
孙氏想了想,出主意道:“我看,就先按照如娘的意思去找合适的男家,到时把这笔钱也算进聘财里。若是找不到,再看看沈家那边能不能转圜吧?毕竟沈侍御还是真心喜欢如娘的。”
段大娘子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帮她好生看看,虽说是找不到太好的,但也不能太差。”
孙氏颔首应喏。
姚之如回到屋里一关上门,脸色就沉了下来
玲儿紧张地问道:“姑娘,现在怎么办?”
“没事,只要沈家不来横插一脚,我们就还有时间。”她这么说着,想了想,吩咐道,“明日你先去帮我‘还愿’,我去娘那里把你的长契讨来,今日我对她们卖了乖,她会答应的。”
姚之如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她立刻警惕地结束了对话,返身亲自走上去拉开了虚掩的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姚二郎。
“如娘,”他笑看着她,说道,“我听说你回来了。”
姚之如心下微松,亦笑着回唤了声“二哥哥”,然后让身请对方进来。
“你好像瘦了。”姚二郎说。
姚之如仍是用那句水土不服应对了过去,然后转开了话题问道:“你在家里还好吧?”
“还是那样。”姚二郎也没有多说自己的事,只寒暄道,“家里也和以前差不多,不过前阵子大娘子和蒋家的康娘子吵起来了,我听说是因为她们合伙收买度牒,结果现在碰上朝廷要在京民间者毁抹。但是近来我看大娘子和嫂嫂的样子,应该影响不大。”
“哦,对了,”他似不经意地说道,“之前沈子信的大娘子特意来拜访过几回。”
姚之如微讶,然后看了他半晌,一笑,和声说道:“是啊,徐大娘子和娘还有嫂嫂她们关系不错,还提了想让我去给沈约做妾。”
姚二郎一愣,旋即皱眉道:“这是沈二郎的意思?”
他原以为徐氏只是来给他们姚家卖好而已,现在家里把妹妹接回来,肯定下一步就是为了给她议亲的,他有点担心这个时候徐氏会站出来撺掇什么。
所以他才会来委婉地告诉姚之如,想让她有个准备。
没想到竟是这样。
“不知道。”姚之如回得淡然,“不过我已经让他发了誓,今生莫想。”
姚二郎大感意外。
“你直接去找他了?”他说。
姚之如微微颔首:“找了,当着他大娘子的面了断得很清楚。”她缓缓说道,“相比起那些没有办法选择的人,我还算幸运,有机会为自己争一争,既然可以争,我为什么不争呢?”
“如果连自己都不肯为自己尽力,那我也没什么资格说‘苦’这个字。”
“二哥哥,”她说,“我再也不想跟在别人身后走了。”
姚之如回到照金巷之后除了第一天之外,便一直足不出户地待在家里,就连蒋娇娇那里她都没有再去,每日里除了侍奉母亲就是在屋里绣东西。
蒋娇娇倒是抱着孩子和苗南风一起来看望过她两回,孙氏还特意派人去看了眼,并没瞧出什么异常。
段大娘子这才真正放了心,她觉得女儿终于懂事了。
这日,姚之如来说想出门去大相国寺祈福,段大娘子便很爽快地吩咐了孙氏去让人备车。
“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她说,“我回来时给您带着。”
段大娘子就道:“那正好给我带份蜜炙素鹌子。”
姚之如恭顺应下:“好。”她还问孙氏要什么。
孙氏却不太敢要,于是半玩笑地道:“我蹭一口阿姑的便是。”
姚之如没有再多说,领着玲儿转身去了。
她走到大门口,恰碰上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曾招儿主仆。
曾招儿清早陪着姚大郎出门去了早市吃东西,饭后姚大郎便径去了办事,而她则逛了会儿才回巷子。
“大姑娘。”她笑着向姚之如礼道,“你要出门啊?”
姚之如回以莞尔:“嗯。”言罢,她微顿了顿,又道,“改日我请你喝茶。”
曾招儿愣了一下,这还是姚之如第一次邀她。
像两个普通的女子,可以结交的那种。
曾招儿正要点头,姚二郎忽然从门里走了出来,唤道:“如娘。”
玲儿一回身,便躲闪不及地撞到了他。
从她身上掉下来个东西。
姚二郎和曾招儿一前一后地站在这对主仆近前,两人下意识落了目光去看,发现是张叠起来的黄纸,纸背还透着红印。
像是契约之类的。
姚二郎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姚之如已上前一步挡住,笑着对姚二郎道:“二哥哥,我要去大相国寺,与你可不同路。”
玲儿则神色有些许紧张地,在她身后将那张纸捡起来塞回到了袖子里。
曾招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
“那我先走了。”姚之如打完招呼便准备上车。
“如娘。”姚二郎突然叫住了她。
曾招儿也朝他看去。
却见他顿了顿,看着姚之如,说道:“我送你吧?”
曾招儿微怔。
姚之如也看着他,须臾,微微一笑,回道:“不用了,我走得动。”
姚二郎欲言又止,喉头轻滚,半晌才道:“那你当心。”
姚之如浅笑着点点头,转身坐上了马车。
姚二郎目送着车辆远去,少顷,沉默地收回目光,正碰上曾招儿打量的视线。
他一愣,然后垂下眸,返身进了大门。
……
这天夜里,照金巷的其他几户人家全被一个消息给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