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可能。”薛邵正色道:“淳亲王的旧部为人骁勇,对先皇和淳亲王都忠心耿耿,只不过他从三年前便镇守边关不曾回京,对京中情形无从了解。这时候如果他突然间收到一封来自淳亲王的信件,信上字迹是淳亲王亲笔,而内容则是邀他起兵谋反,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丁宝枝哪料到他有此一问,但还是谨慎分析道:“我...若我多年不在京中,又十分敬重淳亲王,那我会相信信上内容,但是尽快赶往京城,当面问清楚......”
薛邵继续问:“如果你在进京后,突然得知淳亲王谋逆之事败露,又会怎么做?”
丁宝枝话到嘴边猛然顿住,淳亲王的旧部对信上还未证实的内容半信半疑,在他赶到京城得知淳亲王因圈地屯兵被禁足之后,本来的半信半疑也会变成深信不疑......
到时候锦衣卫人在同州,东厂再在问询时刻意引导,一个常年待在边关的武将如何识破得了这场骗局。届时可就真的称得上是铁证如山,哪怕皇帝心知这是一场局,也只BBZL能被朝臣架着给淳亲王和梁国公定罪。
等锦衣卫回京时,一切尘埃落定,薛邵受梁国公牵连撤职,那时东厂看他不过是看一只蝼蚁,有千百种方法驳回他翻案的机会。
丁宝枝思及此遍体生寒,“一定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拉拢张钧茂...你说过,他常年与淳亲王通信,模仿他的字迹不过信手拈来。”
那厢薛邵不语,神情严肃冷漠,丁宝枝丢烫手山芋似的丢开手中蒙汗药,抓住他袖子连唤了他三声。他终于回过神来,笑了一笑。
“别怕,我们将计就计,今晚就让容予吐出真话。”
*
戌时。
锦衣卫所在西院寂静无声,东厂派人以送新炭为由进了西院的垂花门,门里很安静,门边歪倒着两个熟睡的锦衣卫,这是他们今夜站岗的人,寒风中也抵挡不住困意,更别说那些睡在屋里的了。
送炭的人将情况上报容予,后者神情并无多少波澜,只是去往西院,还未敲开主屋,就见丁宝枝从门内疾步而出。
她赶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话不说将容予拉出十步远,压低声音道:“我按你说的做了,他...我叫了两声没反应,该是起效了,东西我下在煮饭的铁釜中,应当没有漏下谁,但你们走的时候还是动静小一些,我怕有谁睡得不——”
容予打断她道:“宝枝,你说错了,是我们走的时候动静小一些。”
丁宝枝倏地抬眼看向他,但听他道:“别这么看我,你当然要和我一起走了,否则他们醒过来你一个人怎么解释?和我回京,我会找地方安置你。”他笑了笑,眼睛在夜里透亮得像玻璃珠子,“之后的事如果进展顺利,你这辈子都不必担心再见到他了。”
宝枝惊觉不对,“什...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他不会死吗?”
容予扯扯嘴角,那笑容让丁宝枝不寒而栗,“我说的是他不会因此案而死,其余的就不能保证了,朝堂上瞬息万变,他树敌无数,谁不想踩他一脚?”
不对...不对......
丁宝枝下意识后撤了半步,遂被他拉住胳膊。
“走吧,别告诉我你连药都下了,却不愿意和他不告而别。”容予微微一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而且...如果你只是假意答应我,并没有真的下药,那我就更应该带着你做人质了。”
丁宝枝后脊发麻,连连摇头,刚要张嘴喊人便被张平从身后用湿布捂住了口鼻。
作者有话说:
碟中谍中谍
第60章
被捂住口鼻那一刻,丁宝枝的眼神狠狠刺痛了容予,她眼神里的情绪无疑是震惊的,可那种震惊和容予预想的不同。
他知道,她一定是想到了宫里的那个夜晚,她被人带去平康宫,就是这样,毫无防备被捂住口鼻,不论如何奋力反抗都是徒劳。
那天晚上,是他站出来做了她的共犯。
但对丁宝枝来说,那天晚上帮了BBZL她的人是荣达,而非眼前的容予。她确信当年的荣达和当年的丁宝枝一样,早在深宫缭乱的虚影里被打磨成了另一个人。又或者,她其实从没有真正看清过他。
他利用她身边的亲人,做出伤害她的事,现在又要故技重施地来利用她,伤害她身边的人。
丁宝枝被拖上马车,双手反绑着不能动弹,车里并无光亮可言,她瑟缩一角不敢发出声音。
容予的话语声悠悠从黑暗中传进她的耳鼓,“宝枝,我相信你真的将蒙汗药下进了饭食里,我很想相信你,因为如果等会儿锦衣卫追出来,我不能保证我不会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威胁薛邵放我们出去。”
丁宝枝后背传来森森寒意,不自觉倒抽一口凉气,容予一定是有所察觉,否则他不会说这样的话,更不会刻意绑着她限制她的自由。
“你先松开我,为何要将我绑着?”
“等出了同州我就松开你。”
丁宝枝冷汗涔涔,“我要下车,我不和你去京城。”
他声音平静冷漠,“那你要去哪呢?回去找薛邵吗?”
这才话音刚落,马车便骤然停下,像是在路上遇到阻碍,不得继续向前。
车帘因为剧烈晃动倒向一边,月色灌进车厢,丁宝枝看清了容予的脸,熟悉却也感到陌生,容予秀气的面庞凝结一层冷霜,他凝视着她,像凝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宝枝,是锦衣卫追上来了吧。”
车厢外传来杂乱却又井然有序的步伐,金石相撞,刀尖出鞘,他们被埋伏着的锦衣卫包围了。
容予笑了笑,竟是意料之中,他伸手抬起丁宝枝的下颌,后者已经在大冬天汗湿了前额,发丝凌乱的糊在脸上,呵气频繁,像从河里捞上来的鱼。
丁宝枝眼里失去了所有情绪,只闭了闭眼,无法反抗地任凭他温柔备至的手法将她脸上乱发整理到耳后,她感到他指尖冰凉,仿佛刀尖划过。
随后他便真的摸出了一把刀子。丁宝枝被拖下车架,容予以匕首架住了她月光下白皙的脖子,缓缓走向带领锦衣卫包围东厂车架的薛邵。
锦衣卫在夜里出没总是比东厂更有气势的,好歹是囫囵个的男人,持刀在那一站就是满身的杀气。
容予只笑了笑道:“薛大人,令夫人在我手上,你总不会轻举妄动吧。”
丁宝枝被迫昂着下巴,看在眼睛里的半边是黑青的天色,半边是乌泱泱的锦衣卫,她看不见自己颈部架着的匕首,但从薛邵震荡的眼神来看,那刀该是十分锋利吧。
没想到容予也留了一手,就是不知道他对自己还剩几分情谊,会不会真要了她的命。
薛邵看着那刀子像扎在了自己身上,手握绣春刀森然道:“放了她。”
容予并不回应,而是对丁宝枝道:“宝枝,你为何好赖不分呢?就因为你嫁给了他,便要无条件的帮助他?这可不是我印象中的你,你不该是这样BBZL的。”
丁宝枝扯了扯嘴角,尽量平稳道:“什么是好什么是赖我还分得清楚,你暗中让人给我下药,难道我还要念你的好吗?”
她感到扼住她颈部的手顿住,不由得担心那刀尖也不受控制,她呼出一口白气,“珠珠都招了,她什么都说了,她是你通过我二姐安排进薛府的人。”
容予的声音很轻,但有些咬牙切齿,“你还知道什么?”
丁宝枝怕说得多了他鱼死网破,只道:“珠珠只说了这么多,你居心叵测我早就知道,此次同州之行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也看出来了,你为何不敢让锦衣卫回京?”
薛邵见丁宝枝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在诱导着容予,心里又急又气。现下锦衣卫处于劣势,容予手握丁宝枝命脉,最是容易掉以轻心,这的确是个诱供的绝佳时机,可她到底将自己的性命置于何地?未免过于胆大包天了!
容予从容道:“薛邵,让你的人把刀都放下,你也把刀放下。”
“好。”薛邵目光阴冷但行动顺从,将刀直直钉入脚下泥地,“容掌印,你这是要做什么?不是说好明日一早动身,为何今夜便按捺不住?你独自回京是为了什么,总不是想独揽功劳吧?”
容予见他蒙在鼓里又小心翼翼的样子,顿时哼笑了声,露出一口白牙。
“薛邵,你做梦都想不到,京城已经变天了。”
“哦?京城变天了?”薛邵抬手指向天际,“不知容掌印说的,是倾盆大雨的天还是晴空万丈的天?”
容予轻笑,“淳亲王有一旧部,名叫单奇峰,镇守边关三载有余,现如今换防回京,这会子估摸着已经快到京城。”
薛邵问:“那又如何?”
容予道:“他既是人证,手中也握有可以将淳亲王送入大牢,发配流放的证据,那可是淳亲王的亲笔信。”
薛邵发自内心低头一笑,“发配流放...这可是坐实囤兵谋反才能定罪施加的惩处,但就我在同州所掌握的证据来看,淳亲王和梁国公的罪名都是被张钧茂蓄意捏造,一旦我带回证据就可以证实张钧茂伪造了和淳亲王的通信,如此一来,单奇峰手上信件也不能算作物证。我相信,到时万岁自有定夺。”
容予冷然哼笑,贴着宝枝的匕首逐渐松懈,“可惜你不见得能再入宫觐见了,淳亲王和梁国公一旦定罪,你的四品指挥佥事也保不住,到时你身为梁国公府的外户子...或许会被押入大牢,听候东厂发落。”不论有多少冤情,都会被东厂压下来。
薛邵目光淡淡扫过那柄渐渐远离宝枝脖颈的匕首,勾勾唇角,继续道:“我明白了,从张钧茂开始,这就是东厂的一个局,可我现在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容掌印适才所说每一句话都可以是呈堂证供。”
现如今薛邵还做得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属实惹容予发笑,皇帝早都不再重用他,就BBZL算是呈堂证供,也得经过东厂的手。更何况自己有丁宝枝做人质,薛邵还能翻起什么惊涛骇浪?
容予看向手里的人质,“看薛大人这与我对谈的架势,难道是不在乎令夫人的死活吗?”
“在乎。”薛邵颔首过后话锋一转,“可是容掌印,大丈夫何患无妻,男人嘛,升官发财死老婆,容掌印泄露我这么大个惊天大秘密,我都被降到四品佥事了,如果再不立点功绩,有老婆我也要被发配边关,养不起啊。”
此话一出,连命悬一线的丁宝枝都斜眼睨他。
容予眉头微蹙,并不轻信,只嗤笑了声,“宝枝,你看你还不如一包蒙汗药将他放倒算了,就是鹤顶红他都活该啊。”
丁宝枝呼出口气,隐忍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能不能把我放了?”
容予笑了笑道:“你先让薛大人退回府宅。”
丁宝枝斩钉截铁,“他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了,怎么可能听我的。”
“抱歉,宝枝。”容予废话不多说,以匕首轻轻划破她颈部肌肤,血珠倏地沁了出来,她倒吸气忍住了疼,没害怕地叫唤出来。
丁宝枝脑袋里闪过一瞬的后悔,她真是多余跟来...到头来预想到的那点不安,竟然都落在了自己头上。
薛邵情急之下厉声呵斥一步上前,适才演得轻巧全都被他自己推翻。他抬手让锦衣卫全都撤回府宅,容予见他们作势拿刀,冷声让他们把刀都留在原地。待到锦衣卫缓步退至门内,东厂厂卫持刀将他们全部包围。
容予挟持宝枝来到包围圈内,许是因为锦衣卫通通赤手空拳束手就擒,丁宝枝感到他姿态松弛许多。
她昂着下巴颤声道:“容予,你还不把我放了?把我带去京城,就不怕我将你今夜所说的话都上禀万岁爷吗?”
这话她自己说得都没着落,容予怎么可能给她这个机会,但凡她进了京,就注定前路难卜,鬼知道即将面临什么。
容予并不回答她,而是松开了架着她的匕首。他对丁宝枝得松弛有度,否则一次性吓唬得狠了,将来便养不熟了。
容予预备部署一半人手留在同州看守这间府宅,另外一半人手随他回京,回京之后丁宝枝必不可能跟他进宫,而是会安排在他早年购置的外宅,等这阵风头过了,再和她叙叙旧,帮她迷途知返。
现在已是胜券在握,不愁再生变数。
哪知那刀刚刚从丁宝枝身上挪开,她人便突然一下歪倒过去,从视线消失。容予紧急之下竟连她半片衣角都未抓住。
丁宝枝被一股外力给拽了开去,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胳膊都要被拽掉。等她顺着动静看回去,就见薛邵右手鲜血淋漓地握着那柄匕首,架住了容予的脖子。
一切发生得太快——
薛邵适才将她一把拉开,握住了容予手中那柄匕首的刀刃,生生将它从容予手中夺了过去......
东BBZL厂厂卫的刀都没来得及出鞘,自己家督主便已经被刀架住。
薛邵掌心的血淋了容予一肩膀,后者猛然从刚才的突发状况回过神,竟颤抖肩膀大笑起来,薛邵夺刀的力度有多大容予心中有数,他抓住刀刃竟无所谓右手会不会就此残废。
锦衣卫废了右手,那不是自毁前途吗?
容予偏头看向肩头血迹,笑道:“薛大人,你弄得血淋淋的又改变得了什么?单奇峰回京的人马一定比你走得快,在你抵达京城之前,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薛邵皱眉顺势问:“容掌印,你现在可落到了我的手上,东厂提督都不在京城,还如何确保单奇峰在京中的每一步都在你计划之内?你就不怕他顾念旧主毁了信件,袒护淳亲王?”
容予道:“薛大人说笑了,我在这部署之中也不过是一粒棋子,我若回不去,京中也另有他人安排。”
薛邵颔首道:“那我就放心了。”就怕齐国公在京城按兵不动,没有安排。
容予神情一变,不等开口便被刀尖抵住脖子,刺破的皮肤淌下猩红血迹。东厂厂卫一阵躁动,锦衣卫自靴筒外侧抽出短刀,局势逆转,轮到东厂不敢轻举妄动。
那厢丁宝枝惊魂未定,方阿宁将她掩护到身后,送进了内院。四下无人她这才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坐在了垂花门内的石阶上。她这辈子算是完满了,误杀过人,也险些被人给杀了。
只是薛邵他怎么敢?非但徒手将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刃给护住了,还夺了过去,那可是刀刃......
丁宝枝抬手摸上脖颈的破口,只是破了点皮,血止住了。她亲眼见薛邵的手‘哗哗’淌血,这会儿她被安置在门内不让干涉锦衣卫公事,也不好出去看看他的伤到底有多重,希望方阿宁机灵点,替她顾着薛邵的伤。
一个时辰后,锦衣卫挟持容予将东厂厂卫悉数搜身缴械,上路回京。丁宝枝迷迷瞪瞪泛着晕乎,竟靠着门柱睡着了,被抱上回京的车架也不知道,等她醒来时人有些低热,瑟缩着不由自主地发抖。身体不会说谎,她这回被狠狠惊着了。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