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江无舟匆匆忙忙地来禀告,说董侯看见妹妹独自一人跪着,也随她跪在一起,求见陛下。
一听董无邪果真也去给董昭昭撑腰了,申姜莫名心慌。
贺兰粼却犹自不疾不徐,“愿跪便叫跪着,朕唤他是来议事的,不是和董昭昭一块无理取闹的。”
无理取闹?
申姜右眼皮跳了一下,敏觉地捕捉到了贺兰粼话中的字眼。
他仿佛存心晾着董昭昭,好挫一挫她的娇气,就连董无邪求情都不管用。
申姜犹豫了一下,问,“你怎么忽然向着……嗯,不理会董昭昭了?”
她本想说“你怎么忽然向着我了”,随即想到贺兰粼晾着董昭昭可能并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可能他单纯想给董家一点下马威,自己莫要自作多情,才临时改了口。
贺兰粼却已看透她的意思,轻嗤了下,“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其他的,但大部分为了你。”
申姜浅懵。他今日已经第二次这般柔和地对她说情话了。
贺兰粼见她这般痴痴的样子,只觉得甚是可爱。她怎么不晓得,人心都是歪着长的,他一直都是偏向她的。方才他和她说话的语气冲了些,此刻说几句轻快的话,逗她一笑,也好叫她别那么恨自己。
不过,这董家,确实该挫一挫锐气。
且不说董昭昭任性妄为在建林城中横行的事,光凭董无邪藏心眼,意图私自篡改史书,已是令他心头十分不快。
他其实清楚地晓得,董无邪帮着妹妹董昭昭逼婚路不病,不过是在排挤路不病。
路不病如今空有第一侯的名声,却因双腿残废,大权都在董无邪的手中。董无邪逼迫路不病尚公主,也是因为历朝历代的驸马都无实权,他想以此进一步架空路不病。
贺兰粼对路董二人暗中的勾心斗角佯装不知,一碗水端平,既是顾念着从前的兄弟情分,也是不想刚登基就杀功臣。
但他对董家并非毫无芥蒂。
这般意思,得让董无邪知道。
他希望董无邪能自己明白过来,拎清身份。
贺兰粼心肠硬下来,回到正殿中又与群臣议事良久,闻得董昭昭的哭声渐小,才发话叫他兄妹二人进来。
董昭昭一瘸一拐的,已经在寒风中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半边面颊上更是红肿不堪。董无邪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贺兰粼睨了他二人一眼,一边翻阅着奏折一边道,“为何叫你二人在外面呆着,想明白了?”
董昭昭又开始细细地啜涕起来。
董无邪替她答道,“回陛下,昭昭不该……”
贺兰粼凉凉道,“让她自己说。”
董无邪立即住口。董昭昭哭得发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臣……臣妹不该到勤政殿前来闹。”
贺兰粼漠然嗯了一声。
他锐利的目光扫向她,“你方才说朕不惩罚申姜,就在外面长跪不起,是在威胁朕吗?”
董无邪眉心一紧,又想替妹妹申辩,碍于贺兰粼的威严,给生生憋了回去。
董昭昭也有些害怕了,“臣妹不敢,臣妹不敢!臣妹绝无此意,求皇兄宽恕!”
贺兰粼依旧不置可否。
董无邪再也忍不住,叩首道,“陛下,念在昭昭年岁尚轻,口无遮拦,并无冒犯之意,求陛下宽恕她这一次吧……”
贺兰粼打断道,“董无邪,你编写史书有误,朕罚你俸禄三个月,关门禁足一个月,静思己过,且不准再碰史书之事,你可心服?”
董无邪面色一白,方才和群臣议事时,陛下虽也斥责了他私改史料一事,却并未有什么实质的惩罚。此刻忽然降罪,定是因为昭昭太不懂事,惹了陛下生气,牵连于他……董无邪对自己这胡闹的妹妹多了几分责怪。
他不知道申姜方才来过,否则还要记恨申姜。
董无邪只得遵命。
“微臣领旨。”
兄妹两人在皇宫闹得个铩羽而归,董无邪心中埋怨董昭昭,出宫的一路上也不理会她,也不和她说话。
申姜见贺兰粼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董氏兄妹,惊叹佩服,从屏风后面挪了出来。
她沉吟了片刻,哑着嗓子对贺兰粼道,“谢谢陛下。”
他幽幽问,“谢我做什么?”
申姜嗫嚅说,“你帮我罚了董昭昭,出了我一口恶气。还帮我把阿耶的史书改过来了,我……感激你。”
这么多时日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激他,觉得他仿佛没那么不堪,还不错。
贺兰粼淡淡微笑了下。
他柔声对她说,“阿姜,去换一件衣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申姜略略愕然,“哪里?”
他颇有些神秘地道,“出宫。”
半晌申姜换好了衣服,却不是女子穿的罗裙,而是一身灰扑扑的男人装束。贺兰粼帮她卸下珠环,简单地将她的长发挽成了一个髻,用一支朴素的木簪别住。
申姜虽不知贺兰粼要做什么,但能出宫总不是什么坏事。她自从上次与贺兰粼生了隔阂后,根本就不奢望能再次出宫了,却不想今日贺兰粼又主动提出来。
有贺兰粼的引领,出宫之路自然畅通无阻。申姜浑有种腾云驾雾直接从皇宫飞出去的感觉,不禁要感慨——自己觉得难如登天的事,对贺兰粼来说只如家常便饭那么简单,说出宫就出了。
他见她这般惴惴的模样,玩笑道,“你若是肯给我做皇后,以后你便也有如此权利,想出宫便出宫。”
真假难辨。
申姜疑道,“你不阻拦?”
他不屑,“前朝的事已叫我无暇分-身,谁会约束你这个。”
申姜偷偷吐舌,假的,当然是假的。到时候她若是敢远走高飞,他照样会把她给追回来,嘴上说不管,其实还是管的。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做他的皇后,正正经经地嫁了他才行。
知他又在用些条件来诱惑她,申姜便不接他的话茬儿。
两人一路出了皇宫,到了宫外,贺兰粼与她手挽手,并肩而行,很像是一对并肩出游的少年夫妻。
此时正逢冬季,虽万物肃杀,草木凋零,却没有夏日那般燥热黏腻之感。两人独行在建林城外的古道上,空气清新,久行之下浑身发热,倒也不觉得寒冷了。
申姜又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贺兰粼卖关子,仍然不肯说。申姜猜不出来,他总不会是带她去赏荒野景色的吧?亦或者大发慈悲带她去探望住在建林城中的李温直?可这路线却也不像。
他领她接着又走了一阵,前方草木渐密,植了许多一年四季都不枯荣的松柏,环境也显得清幽肃穆起来。
那是一条小小的甬道,被人以崭新的砖石铺就,直通往一座白色石碑。申姜这才明白,他这是要带她去凭吊什么人。
待看清了碑上所刻之文字,申姜不由得怔忡了。
她神情复杂,缓了半晌才慨然说,“你……竟单独为我父亲立了碑。”
贺兰粼点了下头,道,“你父亲刘嵇,本来就是追随先帝的忠臣。我在登基之前就已看过史料,这些事焉能不知?你担心我受董无邪蒙蔽,却是担心多余了。”顿一顿,语意恳然地说,“阿姜,我只盼着还你父清白名声,也还你清白名声。你若愿意嫁我,必得是风风光光的。”
申姜见周围砖石整洁如新,鲜花遍地,显然是贺兰粼命人刚刚修葺的。他从前做过许多讨好她的事,她都拒绝甚至反感,唯独这件事,打心底里暖人。
于贺兰粼来说,今日带申姜前来,却又有另一层含义。他要娶人家的女儿,怎么都得告知人家父亲一声。
今日带申姜来此拜祭,乃是顺理应当。
当下三杯水酒奉于墓前,两人共同拜祭刘嵇。
申姜眼圈隐隐红红的,她着实没想到贺兰粼会如此有心。从前她与他针锋相对,这几日来渐渐磨合,他仿佛变得越来越能令人接受了。
两人在碑前停滞良久,回去的时候,申姜再次谢了贺兰粼。她甚至还破天荒地关怀了一句,“你的眼睛好了吗?”
贺兰粼听她关怀,忽地一阵动容,“嗯,好了。”
他将她的手牵住,抿了抿唇,祈求道,“阿姜,我知道从前我做过许多惹你伤心的事,如今你想要什么,我都为你做到,弥补从前的过错。你也给我一次机会,不要将我拒之千里之外好吗?”
他说得那样诚恳,配上他那期盼而渴望的面容,竟显得有些卑微。
申姜为难地垂下头,原来她可以毫不留情地把手抽走,冷硬地将他甩开,如今却仿佛欠了他的人情,许多拒绝的话说不出来了。
她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嗯,连她自己都没听见,随即转身淡漠地离去了。
贺兰粼惘然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略微有点失落。
暗怅半晌,还是追了上去。
两人并没有马上回宫,而是沿着建林城郊外的街头缓缓踱步了片刻。
快要到岁末,街头有许多小贩在沿街叫卖糖葫芦。
申姜多看了几眼,舌头细不可察地动了动。贺兰粼便掏了几文钱,给她买了两支。
他花了钱,申姜不好吃独食,便欲分一串给他吃。贺兰粼却委婉拒绝说,“阿姜,甜的和荤的,我都是不太能沾的,你自己吃吧。”
申姜闷闷,和他对视,心照不宣。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前几日发生的不愉快,都知趣地没再提及。
不过申姜也真是替贺兰粼惋惜,他忌口这般严重,多少世间美食都品尝不了,着实可怜极了。
从前贺兰粼为侍卫,申姜为秀女时,两人常常偷偷幽会,偷跑出来,到市井中去吃吃喝喝。如今时过境迁,两人再度一块逛街,怎么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不复当日那般交心相处的模样。
当时一心觉得苦的日子,如今申姜想起来,倒有些怀念。
她打内心深处总是隐隐觉得,那时的贺兰粼和现在的贺兰粼不是同一个人。
或许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那时他是贺兰粼,而现在他是萧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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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温直一家要离开建林城了。
李壮的病虽然还没完全好,但已经痊可了十中七-八。李氏武馆被烧了,他着急回乡去重建武馆,因此才没在路不病的别院中久留。
临走前,师徒几人来跟路不病辞行,刚巧路不病进宫去了,便没有见着他面。
李壮甚为遗憾,“路侯照顾我们这么些时日,若我们不跟他说一声就不告而别了,恐怕不合适。”
李大礼道,“师父,听说路侯爷马上就要尚公主了,近来诸事繁忙,没空见我们。我们留下一封辞别信,也就是了。”
李壮叹息,便依李大礼所言,叫李温直写下一封辞别信。
李温直拿起笔,百感交集。
想到路不病哀伤出挽留她的样子,她内心无限愧仄。
其实路不病对她,也是掏心掏肺的。
李温直有些不落忍,想今日一别,与路不病后会无期,有些恩情终究是还不了了,便用一截丝带折一朵万寿菊来,随辞别信放到了一起。
万寿菊,那是象征平安的花儿,她希望他的腿今后可以痊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