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终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山洞里好像突然倒灌进来一整桶的醋,将所有人都浸泡进去,心脏又酸又软,眼睛也被熏得不由自主的流泪。
他们都是普安县最普通的百姓,却被逼的进山当了土匪,拿绣花针的手指被迫握了刀,拎锄头种地的庄稼汉也无奈将手里的兵器指向了无辜的游人。
其实,他们也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这哭声好像是带着连锁反应,一个哭起来,剩下的也不由自主地哭成一片,青妩心里酸涩得很,拉着景立的手指都不由自主的紧了紧。
景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上前两步,走到山洞的正中间。周围坐了一圈,景立立在中心,即便身上的衣物被浇湿了一半,头发也湿漉漉的,甚至往下滴水。
但他丝毫不见狼狈,端端正正地,将方才被打断的一揖重新鞠下去,冷静但温和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诸位,或许很多人都听过景立的名字,我曾在西南待了半年,这里是我的第二个家乡,我不是什么皇子,不是亲王,我和你们一样,想要让这片土地重回从前的模样。我能理解大家的无奈,更能明白诸位的艰难。请大家相信我,我是永远站在百姓这一面的。”
山洞里再度沉默,没有人说话。
许久,才有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是方才最先认出景立的那个中年男人,“我相信将军。”
是将军,不是王爷。
景立看过去,那男人扯开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十年前,我在将军的军队里,当过一名百夫长。”
“我相信您。”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却仿若重如泰山。
沉默许久的董岸终于开口,他对着明显已经动摇的村民们,沉声道:“我们已经行到山穷水尽,普安,如今是不能回的,再往前我们也不能去,与其山穷水尽,倒是不如选择相信,搏他一把。”
他这一番话,在众人之间明显更有信服力,原本摇摆不定的村民一下子定了心,纷纷举旗响应。
景立无声地朝他说了一句谢谢。
董岸却明显还带着几分不确定和戒备,回了一句,“我不是为了你。”
然后便找地方靠着休息去了。
这一天实在折腾够了。景立也不再说什么,回到他们的位置,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青妩垫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十一和十三席地而坐,隐隐将他们护在身后。
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伴着明显减弱的雨声,大家纷纷进入了睡梦中。景立看一眼那边七倒八歪的百姓,许久,才又合上眼睛。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景立问过董岸现在百姓们的情况,董岸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看样子是不大好。
景立皱眉,说:“马车里有干粮和银子,和朝廷拨下来的比不了,但是救济是够的。”
董岸一愣,看向马车,忽然道:“你们和我们来。”
一路弯弯绕绕,翻过了半座山,他们到了万霞山的另一面。
这里竟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寨。
山寨的大门看上去破旧易折,颤颤巍巍的好像马上就要倒下。
董岸在最前面开路,景立他们跟在后面,进了山寨,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然后是几十间破败的茅草屋。
屋子里,平地上,几乎每一处地方都有人或躺或坐,几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在人群里穿梭,手里端着托盘,虽然他们隔得远,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却能闻到清苦的药味。
景立皱了皱眉,拉着青妩走进,发现这群人身上都带着伤,有的严重昏迷不醒,有的只是轻伤,包扎着厚厚的纱布。
他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董岸说:“涝灾之后,其实很快就疏通了。但是南境蛮夷趁乱入侵,烧伤抢掠,这对于普安来说,才是致命的。”
南境蛮夷作乱?
怎么朝廷却半点不知?
景立心中的惊愕藏都藏不住,他正要接着问下去,忽然臂弯一沉,青妩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76章 平安符(一更)……
76.
还算干净整洁的一间茅草屋里, 青妩躺在床上,好看的眼睛紧紧合住,卷翘的睫毛抖个不停。
她好像很冷,可是身上明明已经盖了好几层被子。
景立坐在她的床头, 看着青妩明显睡得很不踏实的侧脸, 心里七上八下的。
董岸搬了一个小杌子坐在另一侧, 青妩的手腕从被子里伸出来,白净的腕子上搭着一块轻柔地丝帕。隔着丝帕, 董岸正给青妩把脉。
许久,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说:“王爷放心吧。她没有事, 应当只是昨天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喝两剂药就好了。”
听着他笃定的语气, 景立一颗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
他看着董岸毫不犹豫地挥笔写下药方, 然后递给了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姑娘,没一会儿姑娘就抓了药回来。
董岸亲自熬煮, 就在门外。
景立看一眼床上的青妩,确定她正在睡着,给她掖了掖被子之后, 走了出去。
董岸的旁边还有一方矮凳, 只比门槛高不了多少。
但是景立毫不介意,将上面的灰尘随手拍了下去,然后拖到了董岸的对面,看着他熬药。
“你还懂医术?”
景立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直接问出了口,打破了一直僵持在两人之间的莫名尴尬。
董岸点了点头, “还好我会一些。”
景立听出他言语间的冷漠,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问:“怎么说?”
董岸却没有解释,他往小灶里添了一小把柴,然后将药材稻穗扔进药壶里。他瞥了一眼里屋安静睡着的青妩,她额上搭着一块冰帕子,是景立亲自为她换上的。
董岸嘲讽地笑了一下,说:“下官倒是没想到,王爷对于女人竟然这般细心,出这么远的门都带着。”
景立也不恼,直接道:“她不是别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董岸一愣,“妻子?”
他近日都在山上,对于最近的消息自然不知。
但是对于之前发生的事,还算了解。
楚王的王妃是冲喜所得,并且之前曾是楚王的侄子,当今太子的未婚妻。
两人不仅年龄上差着十岁,辈分也是差着一辈,一切都靠皇帝的乱点鸳鸯谱。
他虽年轻,倒也听过景立年轻时候的风流轶事。
对于他和皇帝的关系,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因为,他实在没想到,楚王会和这个皇帝赐来冲喜的女人这般亲密恩爱。
就连远赴西北,都要带在身边。
听着景立坦然的语气,董岸这回看向他的眼神终于不再似从前的冷漠。
沉默许久,他只说了一句,“王爷倒是好胆色,好肚量。”
景立如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道:“每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就像你,明明可以好好的待在普安,却宁肯舍弃官位。”
董岸苦笑一声,“我是普安的县令,又名父母官。我若是舍弃了他?又会有谁再愿意帮他们?”
此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下来。
一时间,偌大的寨子里只能听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伤病不一的百姓接连不断的□□声。
许久,药罐子汩汩冒出泡。
溢出的汤药溅在小炉子上,两人才终于晃过神来。
“药好了。”董岸用一块厚布条垫着,将药罐子端起来,将熬好的药倒了出来。
景立接过,说:“多谢。”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在谢什么。
跟着,景立将汤药端进屋子里,亲自给青妩喂进去。
然后守了青妩一夜。
翌日天光刚亮,景立倚在床头,隐约听到一点动静。
他倏地睁开眼睛,正好看见青妩往床边伸手,应当是想要去够小桌上的水。
景立伸手给她递过去,然后将青妩往自己身上一捞。
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给她喂了些水。
干涸的喉咙终于得到了润湿,青妩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然后摆摆手,说:“好了。”
大病初愈,昨天那一场发热几乎将她身上所有的水分都烧干,声音亦是十分沙哑。
景立看了看外面天色,道:“时辰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青妩摇了摇头,躺在景立的大腿上,“不想睡了。”
她耷拉着眼皮,看上去很是没精打采,景立不放心地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还难受么?”
青妩摇了摇头,“不怎么难受了,只是感觉有些累。”
景立说:“近几日赶路实在辛苦,歇下来,好好休息吧。”
青妩惫懒地点了点头,和景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不一会儿,说着不想睡,却还是睡着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天色终于大亮,景立怕吵到她休息,想挪一挪身子,用自己的后背给她挡住外面照过来的光。
却不想青妩已经醒了,她撑起身子,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
这时,有人送来了清淡的白粥和小菜。
看着酸爽开胃的凉拌芥菜,青妩竟然莫名很有胃口,景立陪着她用了粥,又喝了药。
之后,董岸过来又替她重新把了脉,说:“王妃已经不发热了。晚上再用一剂药就差不多了。”
说完,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不过王妃这几日身子消耗实在太多,不宜再出远门,在下建议,您还是再多修养两日。”
正是赶路的时候,哪里能等她修养。
青妩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可以耽搁了。
因此,当即便要掀开被子走到床下溜两圈,以此证明自己真的没有事情了。
却被景立生生按住,“不许,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