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经怒不可遏,他可以纵容这个漂亮的女人蛮横无礼,纵容她一颗蛇蝎心肠,祸乱宫闱,但他决不能忍这种耻辱。
他沉静得可怕,像是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像在正常地问姜贵妃身子可有不适,咬牙切齿间杀气腾腾。
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瞳仁,在夜色中格外凌厉。
姜贵妃怕得喘不上气,她生来畏惧这个男人,她心中万分痛悔,自己为何没察觉,陈敏终与暴君生了如出一辙的黑瞳仁,她每每瞧见便厌恶不已。
陈敏终体内流着正统的暴君与毒妇的血,不再是那个畏怯的孩子,她杀不了他了。
裴迎的心悬起,几乎无法呼吸,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她忽然后悔过来,这是帝王家事,看到这一幕也不知是好是坏。
皇帝一步步走下来,气势威严,他用手捏住了姜贵妃的下巴。
“姜微,朕问你,还有谁。”
姜贵妃牙齿咬得咯咯颤抖,瞳仁微晃,竭力盯着她。
她或许是全天下唯一敢直视暴君的人,连满朝文武都没这个气概,她偷了男人,却敢理直气壮地盯着他。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径自发问。
“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时候换了我儿子,我儿子在哪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惜你不配与朕谈这些,你这个女人,心肠狠毒如蛇蝎,又怎会真心垂怜自己的儿子,你连他们兄弟都认不出来。”
“姜微,母子之情从你嘴里说出来俨然一句笑话,天底下会有母亲不认识自己儿子吗?”
姜贵妃猛然攥紧了暴君的袖袍,眼角微红,发狠道。
“陈拂晖,我儿子在哪儿!”
杀人诛心,姜贵妃唯一倚仗的便是她的儿子。
暴君便将她的儿子废了,把她精心养育的完美太子,一点点逼得发疯。
“你究竟有多少秘密瞒着朕,这些年姜家走私卖国,你在朝中卖官鬻爵,朕总念在多年情分,想着老了,多留几个旧人在身边,于是对你再三容忍,你替朕生了一儿一女,私下藏了一个儿子,这便罢了,连幼吉也不是朕的,姜微,朕这一生最不英明的事,便是娶了你!”
暴君拂开袖袍,姜贵妃怔怔跌在地上,她泪中带笑,就这样望了他一会儿。
忽然,她爬到幼吉身边,一把拽起幼吉的头发。
“母妃……母妃……”
幼吉早已吓得心神失守,被迫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小脸,毫无人色,青丝被泪水黏湿了,浑身衣衫也被汗大湿透了,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痛苦地喘/息。
她自生来不受宠,流言蜚语伴随了整个童年,屡屡被姜贵妃下令禁足,不许外出。
难得在宫宴上,也被父皇忽视,惹母妃嫌恶,姜贵妃从未给这个女儿半分好脸色,只知一味责怪她无用。
宫人们惯会看人下菜碟,表面上恭敬客气地一声“公主”,差事极不当心,短了缺了,她也不敢同人说,只默默打落牙往肚里吞,越发养得性子内敛,成日抱着猫,背坐在秋千,像宫里的游魂。
姜贵妃一声怒喝:“这么胆小做什么,抬头让你父皇看看你的脸,你就是这样不中用,才会任人欺负!”
她拽得生疼,逼迫幼吉把脸抬起来,使劲儿地往皇帝前面凑,幼吉十分惶恐,连连摇头说:“不要……”
姜贵妃一面抹干净她的泪水,一面朝皇帝冷笑:不是你的种又怎样,你瞧幼吉多不像你啊!幼吉要是像你,头一个我便掐死她。”
“你有三宫六院,不准我有一个太傅么!哪怕贩夫走卒,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强,我实话告诉你吧,双生兄弟也不是你的种!”她恶意地狞笑。
皇帝终于暴怒,一把拧住她的脖颈。
“你看他们兄弟两个,跟朕一模一样,你还敢说不是朕的种,”
“陈拂晖,你这个王八绿帽小娼妇养的大骊皇帝,给人养了一辈子女儿,你要有种,今天就把我们母女杀了算了,总归杀人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你不是早就想杀我了吗!”
姜贵妃抚上自己的脖颈,怔怔一笑。
她曾无数次故意激怒暴君,被摁在廊柱旁掐得几近窒息,终年穿高领,不轻易向人露出她脖颈上的陈年旧伤,淤青发紫难以忽视。
陈拂晖并非第一次对她动杀心了,她抬起头,笑得明媚又无畏。
走出殿门,皇帝的肩脊依然挺直抖擞,夜风吹拂,连带他的话语明明灭灭,晦暗不清。
从未有人敢如此忤逆暴君,他年轻时发怒,小兰寺内哀嚎不断,腥臭的淤血冲天,滋养得兰草异常妖异。
裴迎以为皇帝会处死姜贵妃。
没想到他的声音有些沉闷,他对陈敏终静静说。
“你母妃疯了,照顾好她。”
他缓缓叹息:“朕一直知道幼吉不是我女儿,一直知道她不是个好女人。”
“若从前有什么过节,不要与她计较,”他转过头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她生来任性,从不知道让人。”
殿内传来姜贵妃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大哭道:“你们将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第46章 宽衣
一连数日, 裴迎再未听闻毓德宫那边的动静,据说幼吉公主见到了人,应激得厉害, 瑟缩在床榻上,日日饮食都在榻上完成。
这件事密不透风, 并未传到朝堂上去, 并不是为姜家留颜面,而是为皇帝自己留颜面, 因此仍保留了幼吉的公主之尊。
这日毓德宫来了人,说贵妃要见裴迎一面。
贵妃知道裴迎不肯过来,使唤宫人传话的时候,隐隐以裴家作挟。
裴迎只好唤阿柿去通知陈敏终一声。
“人人都说皇后是宫里的笑话, 我才是。”
殿内天光晦暗,一下子阴冷下来, 容颜一直保养得娇嫩的姜贵妃,这一生都未操过心, 一夜间将心操碎。
裴迎悚然一惊, 竟然不似她,似一只白发鬼。
原来绝望到极点,真会衰老到不成样子。
这些天夜里,她赤脚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躺在藤椅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朱墙一角。
白色滕铃花盛开,风簌簌鼓动, 走过一个又一个来回,她求了谢掌印,才知道姜尘徽究竟被关在哪儿。
“裴氏, 你知道我从未认过你,我一向瞧不起你们这种人,矫揉造作地惹男人心疼,只知道哭,装纯洁无辜的模样给人看,实际最有手段,姜家的人从不示弱。”
天光下她的鼻背线条高挺,肌肤接近透明。
大骊第一美人,怔怔落泪:“陈拂晖真是心狠手辣,原以为多年夫妻情谊,他总不至如此,哪怕杀了我娘俩也好,他没将我们娘俩斩尽杀绝,却用更阴毒的法子折磨我们,他要把他的孩子,活生生逼到自尽!”
裴迎未说话,手心攥着那枚红宝石缠枝珠钗,来的时候,她想,若是姜贵妃敢对她如何,她便拿这个防身。
可是姜贵妃明显气焰全无,她还活着,已然如死气沉沉的美物,随时会一捧灰似的消逝不见。
她对裴迎低声说:“我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替我去见见尘徽那孩子吧,他快死了,我不能看着他死。”
或许是姜贵妃第一次这般低声下气,人人以为她是毒蛇,从来嚣张无度,不会低头,她的话语携了痛苦的低咽,断断续续,无助地求她。
“殿下也是你的孩子……你……”裴迎冷汗滑落,脱口而出,自知这话不该她问。
爹爹待她和哥哥一视同仁,她未曾生育,不明白为何一个母亲,为何能对自己的孩子厚此薄彼到这种程度。
姜贵妃竟然给她跪下来。
一旁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四皇子生母跪在一旁,眼肿成了桃子,万般畏怯。
她哭道:“姐姐……姐姐不要……”
红衣小娘原是族里送来的嫡妹,是来帮衬姜贵妃的,也是家族对于她的制肘,盯着她是否不受管控。
姜家极大,她对嫡妹自小情意淡薄,更不喜欢嫡妹的性情,这些年宫里没留下一个孩子,大多早年夭折,是姜家老祖宗告诫过贵妃后,才准许嫡妹留一个四皇子。
“哭什么哭,徒惹人厌烦!”她皱眉。
姜贵妃断裂了指甲的手,挑起嫡妹下巴,呵气如兰:“幼吉的事情,是你告诉陛下的。”
“姐姐,我没有!”嫡妹哭着摇头,害怕地捧住了姜贵妃的手。
姜贵妃莞尔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吗?他疑心深重,早在幼吉两岁的时候,便得知此事,你是在给陛下没脸,你以为陛下恨我?他早就知道了,他恨的是你,宫里留不了你这种人。”
“我与陛下都厌恶背叛。”
裴迎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原来……这些年皇帝早就知道幼吉不是他的女儿,他也知道姜贵妃屡屡在宫中与侍卫、太傅偷情。
裴迎的心情有些复杂。
喜怒不形于色,一向以残忍著称的暴君,真的隐忍了这么多年?他与姜贵妃看上去互相深恨着彼此,却又有某种紧密隐秘的关系。
姜贵妃笑道:“陛下不是生气血脉的事,是生气我屡教屡犯,我总有这么多机会,而你犯了一次错,便不再有机会了!”
“站起来。”姜贵妃命令嫡妹。
嫡妹踉踉跄跄起身,身后是一片纹雕围栏,及至背腹,她唇色发白,像一只勉强站立的雏鸟,抖得不成样子。
对姜贵妃的畏惧已经彻底击溃了她。
姜贵妃也站起身,她没有理会嫡妹,背对着裴迎,侧过脸,似乎想什么出了神。
一身软白对襟细花长衫,流泻曳地,蓬松的长发及腰,乌黑中掺杂根根银丝,散出阴冷光泽,晦败不堪。
姜贵妃沉默地低下头,一笑间,恍神回来的凄凉,裴迎走得踉跄,回头一眼,见阁楼上衣袂翻飞,雪白的腕子伸出,轻轻一推。
女子的半截惊叫还未呼出,湮没在夜色中,战栗之下,泪珠从阁楼坠落,软软的物体砰然摔地。
裴迎腿软了半截,直到宫中,重重关阖上门,心头依然阴翳难散。
哪怕在宫里,姜贵妃想杀一个人也这样不遮掩,姓姜的人没一个省油灯!
裴迎迷茫地抬头,她忽然觉得,或许全家的蠢人的只有自己。
那么王爷的态度呢?王爷押注的未来皇帝会是姜尘徽吗?
入冬小雨,淅淅沥沥溅湿了几滴,粘在裴迎的两腮,忽然从云中席卷一阵冬风,吹散了雨幕,落日红灿灿地射透半边时。
大槐树将满缸水染绿,里头肥美的鲤鱼早已消失不见。
裴迎从贵妃宫里出来后,听闻陈敏终找她,他心知肚明她在哪里,却并不直接找她,而是坐在殿阁中,面对脸色铁青的姜贵妃。
贵妃泪水涟涟,咬牙切齿道:“为什么把裴氏带走,你是要你哥哥死吗?你的心中就没有半点亲情吗!”
她激动得咄咄逼人,满头银丝比之前还多。
“你就是个报应!”
“那不是你的太子妃,不是你的妻子,一切都是你哥哥的,你这个鸠占鹊巢的怪物。”
“你太像你父皇了,你让我感到害怕。”
陈敏终用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起身,走在贵妃侧边,静静说了一句,贵妃顿时身形一僵。
“再碰太子妃,杀了姜尘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