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终抿了一口茶,眼帘低垂,并不刻意往她那里看。
“这支骨笛名叫太平令,那日我瞧你会吹笛子,想起来便送你了。”
他提起得波澜不惊,平平淡淡,仿佛并非有心为之,而是随手赏赐她一点小恩小惠。
她细细用手指抚摸笛身的四时江山景,日头下,缓缓转动笛身,山景光彩流转,天光幻化成的锦鲤一猛子扎进去,在参差错杂的沟壑中游曳流动,萤火幽微,点点升腾,每一处的线条鲜活生动,仙气渺莽。
她的眼眸亮起来,简简单单叹了三个字:“好细致。”
陈敏终一抬眼:“不过是匠人费些心思罢了。”
其实鹤骨笛上的四时江山景,并非匠人所雕就,而是陈敏终亲自一笔一笔认真细致地刻下的,用了好几个日夜。
但是这件事,又何必告诉她呢。
倘若让她得知是自己亲力亲为,指不定又要如何得意张扬,四处卖弄。
裴迎疑惑地抬起头,问道:“殿下,我已经有一支笛子了,您怎么会想起来再给我送一支?”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陈敏终开口道:“掌印从云中送来的好材料,不做成笛子可惜了,并非是特意为你做的。”
他又瞥了她一眼:“你不要多心。”
裴迎抱着笛子笑道:“是,殿下能在百忙之余抽空惦记一下我,我已经十分感激了。”
书房内蓦然静下来,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陈敏终饮了一口茶,状似漫不经心,却终究忍不住望向她,
“喜欢吗。”
他问起这句话就像在问你吃了吗?极力的平淡。
又是随口一问吗?裴迎不禁望向他,嘴角旋起两个小梨涡,甜美动人:“喜欢,我很喜欢殿下送我的太平令,我一定多练习几支曲子,吹给殿下听!”
她知道男子送礼物,无非就是想听一两句漂亮话,想见到女子的惊讶的笑脸,想要女子给他哄得脸热耳热。
世间男子的那点虚荣与尊严,哪怕位高权重也不例外。
表面上是他送礼物,其实是她哄他。
即便是太子,也这样好哄。
既然他是她的夫君,她必定极力满足他的那份愉悦。
陈敏终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两支笛子上,慢慢说道:“昭王送你的,你也可以留着,哪支用着顺手便用哪个,我从不介意,总归,你自己处置。”
他嘴上说不介意,裴迎怎么觉得这句话满满都是介意呢。
她抿起嘴角,瞬间明白了为何他会突兀地送自己笛子。
裴迎也不是不识趣的,说些好听的话又不少块肉。
情话?情话又不要钱。
她不动声色地将昭王的玉笛收回匣中,一对大眼眸从底下瞧着他,说道:“怎么会,我只用殿下送我的,王爷的我收拾起来观赏便好。”
她懂事的话,他自然忍不住想对她好点。
陈敏终侧过头:“你进宫也有一个多月了,还有什么喜欢的,可以唤人去办。”
裴迎笑着对他摇摇头,她身子微倾上前,拽着他的袖袍,搂住了他的胳膊,娇气地像小猫一样蹭他。
她说话的嗓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妞妞喜欢花,喜欢金子,现在又多了一个殿下!”
他如何能推开一个拿脑袋蹭他的小猫呢。
裴迎搂着他的胳膊不松开,不住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裴迎总是这样直率任性,喜欢两个字脱口便来,一点也不经考虑。
“小骗子。”
陈敏终眼帘未曾抬一下,轻轻说道。
“这还是白日呢,在书房里让人瞧见成何体统。”
小骗子嘴甜没心,就知道画大饼,他什么都看得清楚,可是嘴角抑不住地上扬。更多免费好文在【工/仲/呺:xnttaaa】
他说着成何体统,却未挣脱开她的胳膊,裴迎心想,她见过他最放肆的一面。
他在行宫欺负她,在佛堂抱着她,在书房中握住了她的脚,又该如何说呢?难不成都是她力气大到禁锢了他吗?
裴迎盯着他那张漂亮的侧脸,只见一丝笑意像云雾中穿梭的飞鹄,若无若无,一瞬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她看得仔细,分明捕捉到了。
裴迎静静地歪着头,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可置信。
咦,殿下好像有些开心。
明明收到礼物是人是她,开心的却是殿下呢。
第17章 裴氏,给我加水
四月春雨连绵,天气阴湿,一连笼罩了皇城数日,贵妃病倒了。
这病来得奇怪,贵妃脉象平稳,却夜夜梦魇,一醒来便慌乱地抱住老嬷嬷,声嘶力竭地哭喊,显然吓得不轻。
太医的药方也轮番开过了,却越来越厉害,她起先是将服用的药汤呕出来,呕到最后,腹中无物,竟然呕出一滩黑血。
宫人开始胡思乱想,贵妃此次受惊,是鬼祟侵体。
陛下原本不信鬼神之说,下令处置了几个宫人和太医,可贵妃病势一日日沉重,太医院阅遍古籍也不得其法,只得拿丹丸吊着精气。
又过一日,钦天监向陛下禀报了一件事。
四月以来夜观天象,隐隐有“彗星袭月”的不吉之兆,天象主凶,预示社稷将受到威胁。
又是贵妃被冲煞,又是出现大凶的天象,与这两件事直接相关的除了皇帝,便是太子。
监正委婉建议,不若令太子暂且出宫移居一段日子。
皇帝略一沉吟,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人敢揣测天威。
“你大胆。”
缓缓寒声落下几个字,已叫监正慌出了一身汗,“扑通”一声跪下去,颤声:“微臣不敢……”
无人敢忘记,宝座上的老人本性酷戾嗜杀,他的眼眸深藏年轻时见过的壮丽血河,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你想说朕的儿子不吉,你想说朕的儿子冲煞了他母亲,”皇帝的声音像一柄寒冽入水的剑,剑光随着他的眼眸一瞥,嘴角牵起了嘲讽,“谁教你这么说的。”
这句话并不是问句。
监正汗如雨下,已经面无人色:“臣……臣……”已经凑不出一句整话。
未料,高座之上,皇帝久久沉思,再没说什么。
裴迎自然听说了这两件惹得朝堂天翻地覆的大事,这天夜里,她将头搁在太子的膝上,一对眼眸定定地瞧着他,惶惑又不安,哪怕是她的脑袋,也能分析出其中的利害蹊跷。
“我看,那帮子人是冲着殿下来的。”她说。
陈敏终的面庞浮现淡淡的笑意,他将手放在裴迎的发髻旁。
“后日,朝中有人与我约了一局手谈,就在东宫,父皇与母妃俱来行宴,你也可以瞧一瞧。”
“嗯?”裴迎的脑袋微微抬起。
“知道那个人是谁么?”陈敏终顿了一顿,开口道,“母妃的族亲,姜家嫡公子姜曳珠,算起来,我该唤他一声表弟。”
乍然听到姜曳珠这个名字,裴迎的心微微一沉。
“他为何要与殿下约手谈?”她轻声问道。
陈敏终静默了半晌,缓缓道:“你猜一猜。”
他让她猜吗?
裴迎认真地想了起来,姜曳珠年纪轻轻便因家族荫庇进入内阁,她姜曳珠自幼相识,知道他尤擅棋艺,少年天才,甚至得到过皇帝的称赞。
可是在姜曳珠与太子从少年到青年时期的十二局手谈中,屡战屡败,无一胜绩,姜曳珠逢此打击,沉沦了好一阵。
输给太子并不冤枉,太子是围棋国手。
裴迎问道:“他对殿下十二连败,早挫了锐气,怎么敢与殿下约棋?”
“你再想想。”陈敏终静静道。
裴迎一思索,骤然一惊,她面上的神情变化被陈敏终尽收眼底。
她明白过来,前任太子是围棋国手,可是陈敏终这个顶替者未必会下棋,他又如何能赢过姜曳珠呢?
倘若姜曳珠赢下这一局,一个十二连败的人赢了,太子的身份必定使人生疑,钦天监提及的天象、贵妃的梦魇……种种迹象,是在为这一场棋局做铺垫吗?
她蓦然抬头,对上陈敏终一双清冷不见底的凤眸。
裴迎悚然而惊,她可以料想到,倘若陈敏终输了棋局,说不定会以此为契机被人察觉双生子的秘密。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裴迎脸色愈发苍白,无论她平日有多不满陈敏终,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当她嫁给这个人,他便是她的屋檐。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并非姜家想试探我的身份。”陈敏终淡淡道。
不是姜家吗?裴迎的瞳仁瞬间迷惘,云翳散去,又恢复了一丝清明。
不能是姜家,姜家是贵妃的母族,揭穿双生子的秘密只会使姜家也一并落难,如此说来,姜曳珠或许是并不知情的。
陈敏终的声音极轻,压迫感甚重。
“四月初的时候,远在玉瓶州的昭王给姜家老祖宗寄了一封信,这之后,姜曳珠便与我定下了这一局手谈。”
“是王爷想试探殿下的身份。”裴迎怔怔道。
陈敏终瞥了她一眼。
裴迎心下不知所措,陈敏终本就认为她是昭王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如今,或许愈发加深了他的印象,可他为什么要将此事告知给自己呢?
陈敏终瞧见她小脸煞白,嘴角牵起一丝嘲弄。
“怎么,你担心我会输吗?”
他的眼神冰冷如刀:“不用担心不必要的事情。”
替换皇兄的秘密,他连亲生母亲都瞒过去了,整日伪装得完美,神态、声音、习性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