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挺直了胸膛,趾高气扬道:“我家公子向来只饮用陛下亲赐的北苑御茶,茶盏只用谈窑的屈子九歌杯,侍茶的婢女也得是姿色上佳的美人,用不了外头的茶。”
连姜曳珠的一个下人也如此轻狂。
姜曳珠真是跟贵妃一模一样。
裴迎顿时面生愠色,她又想起姜曳珠曾将她堵在花墙,轻佻地笑道:“小笨妞,你身上的土腥气简直臭不可闻,本公子捏着鼻子都闻到啦。”
幼时他用手比划着吓唬她:“你再这样盯着本公子,本公子便禀告爹爹,将你收到房里做个洗脚妾,让你睡地上,不给你做新衣裳,也不准你回家,你哭肿了眼也没用,本公子吃这么大一块肉,你只能吃我吃剩的骨头哦!”
他以为时至今日,他还能在她面前作威作福吗?
裴迎气性上来,指尖扣住了一个茶盏,口里厉然一声“放肆”。
茶盏倏然碎裂在地,距离姜曳珠三步远的地方,滚烫的茶汤溅上他的袍角,染上一抹黄渍。
一枚碎片弹射划上他的额头,一股血线迫不及待地溢涌,出乎意料。
满厅的人都乱起来,散了线的珠子般奔走。
裴迎扔完心便慌了,她到底是个小孩子,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万一他回家给他爹告状怎么办。
姜家会不会联合满朝文武斥谏太子妃?
可是他一抬手,挥开了众人,他俯身捂住额头,指缝间流泻下鲜红,裴迎摸不透他会否发作,又想,自己身份今非昔比,怕他做什么。
对峙良久,姜曳珠终于直起身,淡淡道:“罢了,不要了。”
他知道那只玉坠要不回来了。
裴昀示意她与阿柿先离开,她从紫竹帘里头出来,未料姜曳珠的声音在背后咬住不放。
“微臣有一件事一直想与太子妃解释。”他的神情蓦然柔和。
姜曳珠躬身供手,在她的身侧做出卑谦模样,只见他嘴唇微动,声音极低极浅,只有她听得见。
“你知道吧,若非姜家不想招致陛下忌惮,若非父亲强逼我娶你,我死也不肯娶你的,当日我被父亲打了七十家法棍,伤口到今日都未好全,就算如此,裴迎,本公子也不稀罕娶你。”
“泥脚杆一辈子都是泥脚杆,幸亏你没能嫁入我千年姜家,否则只会弄脏我家门槛。”
他高傲地抬起头。
鲜血妖异,姜曳珠眉心一点小红痣甚是冷艳,他貌美若菩萨,心肠却狠如蛇蝎,冲她笑得头皮发麻。
裴迎静静道:“姜公子,我一早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姜曳珠离去时,仰起头,捏住了鼻子:“这满宅子的泥土腥气叫本公子不适,咱们走吧。”
裴迎瞧见他装模作样,只悔自己方才砸轻了。
长街上人声喧嚣,三百抬聘礼正搬运上马车,谁能料到姜家的东西也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十分气派打眼却灰溜溜的。
姜曳珠在前头一瘸一拐地走着。
管事小心翼翼地觑公子的脸色。
在裴家耀武扬威一番,没想到不仅没找回颜面,公子额头带了伤,愈发垂头丧气了。
管事心头犯愁,这回去可如何给夫人交代,公子自小被视若珍宝,磕碰不得说不得,哪里如今日这般狼狈见血。
料想公子一定恨毒了裴家,那个坏女子在书院时便时常欺凌公子,上回众目睽睽下泼了公子一头黑狗血,还嫁给了公子的太子表哥,让姜家沦为笑谈。
小厮赶上来涎着脸赔笑道:“公子何须与裴家置气,左不过一个没娘教养的小贱人罢了,真以为做了主子了,贵妃哪里认她,往后有她的苦头吃呢,咱们姜家有福气,得亏没让这出毒苗的坏地坏种做奶奶。”
姜曳珠脸色一变。
小厮自以为揣摩了主子的心意,越发讨好地喋喋不休,一口一个贱人。
蓦然一拳打上胸口,小厮眼前一黑,胸口发闷,又是一拳落在头面,砸得他朝后跌倒。
他双眼惶恐,望见公子像只被踩尾的猛兽一样扑上来,恶狠狠,恨不能将他撕碎扯烂,他不明白是哪句话得罪了公子。
小厮吐了口血,血沫子里混杂了半截牙齿,又惧又疑,求饶的话都喊不出口,哆哆嗦嗦地:“公……公……”
姜曳珠低声咬牙切齿。
“不许你诋毁她。”
他又挥了一拳,通红了眼,小厮何曾见过这样可怖的公子,吓傻得一动不敢动。
“不许你诋毁她……”他魔障一般喃喃自语。
小厮睁开眼,比起公子揍他几拳,令他更加骇然的是,公子垂下眼帘,怔怔的,任由泪流满面。
小厮彻底懵了,公子为何这样?
姜曳珠对他未来的妻子有诸多要求,喜欢写得一手好字的,喜欢会吹曲子的,喜欢有些憨气好拿捏的,一掷千金而不是抠抠索索的,俏皮而不是端庄大方的,最重要的一定要顶可爱。
他从未碰见过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女子。
后来他碰见裴迎。
裴迎八岁了还被抱在乳母身上,穿戴得很漂亮,她从小养在高楼,见到人十分畏生,扭扭捏捏地弄着衣角,娇怯怯的,滑稽极了,惹得众人发笑。
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裴家小女子。
可她一转头,冲他笑得恶劣极了。
打第一眼,他就喜欢她,他连书院也不逃了,每日夫子授课,他盯着窗外女书舍的地方,她酣然入睡,一双眼迷迷瞪瞪。
真巧,他们两个都不爱读书。
姜曳珠连跟她的孩子日后从文还是习武都想好了。
只要想着她,他在背家训时都会抿起嘴角,他向来自负是天之骄子,老祖宗才会保佑他,在很小的年纪就碰见一辈子喜欢的姑娘。
她喜欢金子,他姜家有的是金子,她爱玩儿,他便陪她玩遍大骊的九湖十四州,只要她喊一声夫君他愿意做任何事,他会宠爱她一辈子。
裴迎的及笄之礼一过,他生怕她让人捷足先登。
姜曳珠站在了最畏惧的父亲身前,往常他在父亲面前从不敢抬头,战战兢兢,腿都是软的,可是母亲也拦不了他的决心。
他说,他非她不可,他要明媒正娶她做妻。
“什么是非她不可。”家父暴跳如雷。
七十下家法棍整治得他下半身血肉模糊,在母亲嚎啕大哭中,他依然没松口,他冷汗涔涔,倔强地抬头,与父亲对视了一眼。
“非她不可的意思,便是少了她一辈子也不会高兴了。”他惨然一笑。
天光大盛,刺得他眯了眼,他以为会被打死了。
父亲扔了家法棍,无可奈何道:“你像个男人了。“
那天夜里,姜曳珠在被子里,怀抱着聘书不住摩挲,母亲看着一向跋扈的儿子傻乐了一整夜,不由得也笑了笑。
他心想,她一定也很高兴。
因为他会让她做上一品诰命夫人,他不会纳妾,不会有别的女人,他只有她。
也是在这一天夜里,裴迎去赴行宫的筵席,见了他的太子表哥。
滚烫的体温将文书都捂热了。
这封永远送不出去的聘书到底也没写上她的名字。
“不许你诋毁她!”
“不许你诋毁她……”
他呜呜哽咽着,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一遍遍重复,姜曳珠收了手,再没力气打了。
泪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小厮面上,与血污混成一团。
“公子,上马车吧。”老管事颤声道。
老管事如履薄冰,生怕公子脑子里哪根弦不对劲,连他也揍一顿。
姜曳珠置若罔闻,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抬头,落泪也不自知,径直踉跄往前走,行人纷纷避之不及。
拿不回来的玉坠,额头被她砸出的血,心底的不甘心。
一瘸一拐地走着,家法棍的创伤尚未好。
有人认出他是那位骄横的姜家公子,他常纵马横冲直撞,高高在上拿鼻孔瞧人,倨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无人理解他为何做出这副丢脸的模样。
春风正盛。
大骊第一世家的嫡公子在长街上边走边哭成了个泪人。
第15章 被你弄醒的
回宫之后,裴迎日日打听着消息,姜曳珠心胸狭隘,若是回头给姜家老祖宗告状,只怕父亲在朝中又要被针锋相对,所幸什么事也未发生。
闲憩时裴迎喜欢待在书房,太子若是回宫必定会待在这里。
一连下了七日的雨,裴迎的眉梢眼角带了水汽。
春枝压门楣,夜风吹送过乌云低垂的明黄琉璃瓦,扑得竹枝伏了又起,满池涟漪层层。
一排排翘首端坐的小脊兽,在噼里啪啦的雨点中峥嵘隐现。
陈敏终从兵营回来有些疲惫,在罗汉榻上一会儿便睡着了。
裴迎推门进书房,往榻上望了一眼,她褪了绣鞋和罗袜,一双赤足踩在地毯上,静悄悄地走过来。
“殿下……”她唤了一声。
陈敏终睡得正熟,身上披了一张黄喉貂皮,毛色倒是黄澄澄得好看,却并不如之前的光滑柔密,也不保暖。
裴迎瞧见这是新的,或许是他新猎所得,男子都喜欢显摆猎物。
她掀起貂皮,轻手轻脚地躺上去,侧挨着他。
自从佛堂他抱了她一会儿后,似乎没有那么苛守距离。
阿柿出谋划策道:“娘娘,您要借此机会好好与太子缓和关系,不然日后贵妃安排几个侧妃进来,咱们更没出路了,我瞧贵妃她很有这个意思,再者,若有太子襄助,老爷在朝中也会从容许多。”
“我要如何缓和?”裴迎问道。
“您就碰一碰他呗,您生得这副容貌,阿柿不信有人会讨厌,除非那人是个夯头笨倭瓜。”
阿柿的话里透着真心,她眼眸清亮,小姐在她眼里就是最好看的。
裴迎叹了口气,想来也是,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有了这则烦恼,她很快忘了自己之前在府里如何痛骂陈敏终。
小宁是个老实的,没把她的坏话传给太子。
裴迎没心没肺惯了,既不会因为陈敏终的抗拒而自我厌弃,也不会心气高得与他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