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琼依然在看着他,很平静。
“我——”他最终说,“我要去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这件事不能告诉我,”鹿琼替他补全了后半段,冷冰冰的。
谢十三郎如今近乎狼狈了,他很艰难的点头:“告诉你,你也会有危险,而且这是办不到的事。”
鹿琼没有问他为什么办不到,少女后退了步,白九这才意识到,她从头到尾都太平静了。
“昨天我从空照师父送的书里发现了一个姓氏,”鹿琼话锋一转,“他姓范,你认识吗?”
我认识,我怎么可能不认识,白九在心中回答。
“谢嘉鹿,”鹿琼道,“白九,谢子介,你们可真是一个人。”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阵的颓然。
这种颓然不单纯是因为白九这个人,而是因为她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比起一无所知,半揭开了面纱却又被牢牢关住好像更令人不愉快。
谢子介半遮半藏,鹿琼以为是因为他性格如此,可明明白九不是这样……
她最后发现,得到了同样的真相后,白九还是会变成谢子介。
那个不告而别,她阴差阳错才知道是去刺杀通判的谢书生。
那她这些天做的又有何意义呢?白九最终还是会拐回谢子介相同的命运。
白九忽然上前了一步。
他轻轻拍了拍鹿琼后背,又放开她,这个带着强烈安抚意味的动作简直要让鹿琼困惑了。
“我还是不想骗你,”白九垂眼,“我也不想瞒你。”
他不想看见鹿琼如今的表情。
他知道在那个真正时间线里,化名白九的谢嘉鹿,只有一截破铁刀,跌跌撞撞地靠运气和心计活下去,偏偏他最不甘,戾气最重的那些日子,又听到了范家子的话。
御座上的人,因为同样的理由,导致了范家和谢家相似的局面,而在那三年里,年轻的谢家子遇见了已经不再年轻的范家子。
范家子问他,你是要对谁复仇呢?你聚集了临阳路数万人,你想打进京里吗?
可能在那一瞬间,谢嘉鹿真的心动了,但远眺依然衰败的临阳路,他最终摇了摇头。
“因我的家仇,让更多人有家仇,我做不到。”
在生死上挣扎了这么久,他对曾经那个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过去的自己无疑是没什么好感的,但因为在生死上挣扎就放弃原则,谢嘉鹿也做不到。
他有他自己的坚持。
“那你就没办法了,”范家子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你能想的办法我都知道,我已经从宫里逃出来了,顺便救了个人——你看见了吗?你外甥。”
谢嘉鹿那时候一无所有,也无牵无挂,所以他回答范家子:“他交给你了,我还要回去汴京城,此为人子必为。”
范家子大笑三声:“为人子必为,哈哈哈!”
他们都知道谢嘉鹿的后半句,复仇自然是要复的,但路已经被堵死,他全力以赴,所走的也是死路一条。
而现在白九对鹿琼说:“我想活着,可……我现在,我有必须去做的,只有死路的事。”
他嗓音依然清亮,但活泼的白九如今和那个温润书生就非常相似了,他说:“我要去对付一个肯定对付不了的人,有人已经做过所有的可能,但都失败了……可我不能退。”
若今日,他忘掉家仇,忘掉只因为一个荒谬理由就丢掉性命的全家,在府城和鹿琼过和美日子,他也就不是谢嘉鹿了。
“做过所有可能的,是空照的师父吗?”
“是。”
“那天,他把空照托付给我,”鹿琼说,“说不想让自己的私事连累空照,白九,你也是这样想吗?”
“是,”白九道,“我很后悔当初对你说的话。”
“谢嘉鹿,”鹿琼忽然笑了,“白九,那你还是说迟了。”
她步步紧逼:“在谢书生带我出鹿家的时候,一切都会这样,那时候谢秀才不觉得我连累他,如今他却要我觉得你连累我吗?”
她从头到尾没有说哪怕一个恨一个怨字,可白九却被逼到哑口无言。
他不想看见现在的鹿琼,他依然没有恢复完全的记忆,可他现在却觉得鹿琼的眼神简直是灼人的,他如此明白为什么经历了所有事的谢子介会救走鹿琼。
没有人能把这样眼睛的少女留在死路上。
“你想活下去,”鹿琼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你想活下去。”
对啊,我想活下去,白九想,可他终于要拿回他的掌控权,谢十三郎近乎狡猾的开口:“我想,琼娘,你放心,我也不会去故意寻死,只是太危险了,我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对我都不好。”
这句话是假的,只要他不去汴京城,就不会有人关注他这样的小鱼小虾。
白九道:“是我不好,说了太多唐突的话,幸好现在还来得及补救,鹿掌柜,你只是因为这些日子和我相处太久了,才误解了你自己的心意,而谢子介,也和无所不能毫无关系,其实他不是良配。”
“原来这样,”鹿琼似笑非笑,“可我现在面对的不是白九么?你说谢子介干什么,那白九说的婚书,从来都是假的?”
他自然应该一口应承下来,说都是假的,既然已经打算自污,就该这样,可白九半晌都没有说出口。
谢十三郎这辈子只动心过一次。
鹿琼没有等到回答,这其实也就是回答了。
白九最终道:“鹿掌柜,你值得更好的。”
他步履匆匆,狼狈到近乎逃跑,他有预感自己记忆马上就要恢复完全了,在那之前,他得先找个别的歇脚的地方。
然后他将回归他本来的命运。
*
又过了半旬,这天一早,空照刚刚练完五禽戏,就见鹿琼冲他道:“空照,咱们有事要商量。”
他“哎”了一声,走进屋子里,陆妈妈也在,笑眯眯的。
空照虽然年纪不大,但因为跟着师父经历了不少事,因此少年早熟,他知道白九和鹿琼前些天发生了口角,尽管还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导致这一切,但他还是谨慎的一句不问。
可今天看起来,鹿琼似乎还挺高兴的样子。
空照当然不会以为鹿琼是因为白九走了高兴,不过他习惯了多听多想,所以没有直接开口问。
鹿琼道:“江六告诉我,谢秀才现在要去蓟北路了,恰好姐姐来了信,说我新添了个小侄女,我准备也过去,陆妈妈年纪大了,就不去颠簸了,空照,你是留在府城还是和我出去走走?”
空照年纪小主意多,鹿琼也就从来没把他真到小孩子对待,更像是一个年龄差比较大的朋友,此时空照毫不犹豫道:“鹿娘子,我跟着你走。”
陆妈妈依然笑呵呵的:“你们年轻人出去好了,我老了,就不折腾了,莫怕,府城有胡伙计和程家人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鹿琼浅笑答应了,等会去和于大娘告别,她也就要跟着江六出发了。
就在几天前,差不多白九刚刚冲出去的时候,鹿琼的确是非常生气的,但当过了几个时辰,她走进江六的茶坊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下来。
她告诉江六,添油加醋的另一种版本:白九爷伤一好就自己跑了,小江掌柜,你可知道他现在去了哪?
江六大为震惊,万万不敢想象,自己推崇之至的白九爷居然会干这种事,鹿琼又表示,她想白九肯定是有什么苦衷的,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鹿琼本来只是想套出来江六的话,白九现在去了哪,她本以为白九还在府城里,没想到的是白九已经踏上去蓟北路的路。
江六咬咬牙,眼神坚毅:“鹿嫂嫂,不然我后天回蓟北路的时候,把你带回去吧,白九爷他肯定也是回江家的。”
要去蓟北路吗?这样的跋涉暂且不说途中,单是时间就意味着她得把府城的生意全部放手。
但鹿琼也知道,这回不去,她和谢嘉鹿也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而白九还想活下去,鹿琼想,那么就还可以再试试,他连不要婚书都不敢答应,居然就这样跑了?
既然都知道谢嘉鹿是要去寻死,她怎么可能真的放他一个人走上死路。
鹿琼不信命,更不信世上有必死的局。
第53章 奔波
鹿琼已经打点好了一切。
蒙书铺子交给胡伙计是非常让人放心的, 毕竟胡伙计自从说清楚了他的事之后,就再也没有惫懒过,而且他还很聪明。
虽然和谢子介这种还是差了很远, 但管好铺子还能顺便温书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那就只剩下去找于大娘了。
于大娘听到鹿琼要去汴京城,露出羡慕的神色,她下个月就要去汴京城,于家嫌弃于大娘礼仪不好, 也和京城贵女们格格不入,找了个女师傅, 要好好教于大娘。
她苦笑:“我爹和我娘没争过祖母, 本来我娘的意思是, 给我报一个急病亡故,再给我想办法弄个身份,我还在府城里当我的小掌柜。”
他俩是真的爱于大娘, 可惜的是于家其他人却不愿意放弃这拼前程的好机会,毕竟天子如今就二、七两位皇子,于大娘现在进七皇子府是妾,若七皇子登基,那可就是妃了。
这种事情,鹿琼都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还没等她想好,于大娘一摆手:“算了,不说这些丧气话,琼娘,你去了蓟北路,回来可要给我写信,讲讲那边风光。”
又让婆子拿了贺礼:“给你侄子侄女的。”
鹿琼自然没法说自己是要去阻止谢子介找死的, 便只说现在在府城立住了脚,所以打算去看看多年未见的姐姐。
鹿芝离开宝丰的时候,其实都想过,这辈子恐怕和自己的小妹妹是再也见不到了,每年通一次信,在这个时代都属于非常难得的联络。
鹿琼后来自己识了字,又在府城开了铺子,最重要的是江六给她引荐了江家铺子的掌柜,江家是常年跑蓟北路的,鹿琼就雇他们帮忙带信给鹿芝。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姐妹两个终于又要见面了。
可鹿琼也知道,今日一别,再见于大娘,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两个人说了会话,已经又过去了半晌,于大娘说,这个宅子是一直会有门房的,鹿琼可以把信送到这边来,自然有人送去京城里,又说了于家在京城里的宅子,于大娘到时候会先住去那边。
就此,鹿琼终于要离开府城了。
江六已经在等她和空照,小江掌柜永远是笑嘻嘻的样子,只看他今天的打扮,恐怕只会觉得他是个普通富家公子哥。
不过鹿琼和其他几个商铺掌柜聊过之后才知道,江六其实是江家这一代最出挑的后辈之一。
除了现在的江家家主,就是江六让掌柜们信服了。
鹿琼也越发感觉到了白九的不一般,把这样的青年才俊派出来供谢子介驱使,不知道那位江家家主是什么想法。
赶路是无聊且漫长的事,鹿琼刚开始几天还有心情去看看窗外,后来就简直昏昏欲睡了,她和空照小和尚都不会被马车颠到吐,但就算如此,还是感到难受。
商队里有两个第一次出远门的掌柜,每次从马车下来都要吐到脸色发青。
他们要去的是蓟北路最大的府城,石雁府,行商们的脚程是很快的,鹿琼几乎没见他们停过。
越到北边,越是在马车里待不住,出去跑跑还有点热气,马车里则是阴冷的的。
幸好后来江六路过哪个府城的时候,从那边的江家铺子里牵了些骡子们给掌柜们,掌柜们上了骡子,这才都好受了些。
他们这个商队,主要是江家的几个铺子的掌柜伙计回蓟北路拿货,除此以外,还有鹿琼和其他几个铺子掌柜,除了鹿琼都是要去蓟北路做生意的。
江六忙活了好长一段时间,商队终于走上了正途,他就来和鹿琼和空照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