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妈妈拍拍她的手:“咱们以后一起过的日子还长着呢。”
而现在,谢子介的眼中也是一片隐隐约约的翠色。
唱完对拜,鹿琼进屋,谢子介还要在外面应酬一会儿,他扫视一圈没看见朱氏,只有一个阴着脸的鹿老爹,眼中透出一丝满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这场婚事鹿老爹和朱氏都不满意,鹿琼也不想见他们,可一个人都不来,别人也是要犯嘀咕的。
鹿老爹来就够了,阴着脸一声不吭更好,要是多说话谢子介也不怕,有的是人对付鹿老爹
而能让朱氏等人不来大闹婚礼,这回做事的人有个好身手,也有个好脑子。
谢子介父母双亡,鹿琼的爹娘有比没有还差,但鹿大娘和陆妈妈一群人还是操持出来了极热闹的气氛,顶多就是有几个不了解内情的人叹一句,女儿出嫁当娘的和弟妹的在路上居然被牛车冲撞了,一家人只有运气极好的老爹来了,真是个命苦姑娘。
谢子介在书院的同窗们和鹿家村的大婶大叔们一起热闹,而新郎官踏过众人,要来找新娘喝合卺酒了。
酒是陆妈妈自己酿的,很甜,鹿琼有些犹豫,他们权宜之计的婚礼,剪发是肯定不必的,这酒用喝吗?
“倒了不喝,浪费。”谢子介言简意赅。
是这个道理,鹿琼毫不犹豫,任由谢子介和她衣袖相叠,饮下了合卺酒。
谢子介垂眼,无声的笑了下。
饮完酒,鹿琼又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了,出嫁前鹿大娘她们是说过夫妻相处的敦伦之礼的,可她和谢秀才这婚事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怎么做,她又怕又羞,也不好意思问。
幸好谢秀才没让她等,就又抱出来一卷被子,铺到了不远的榻上。
鹿琼不知道为何,居然松了口气。
这的确就是个权宜之计,她想。
谢子介是不打算碰鹿琼的。
他们并不是真夫妻,只是暂时居住在同一屋檐下,鹿琼自当与她心爱之人圆房,而不是和权宜之计之下,注定将死的谢子介。
他无法告诉鹿琼“谢子介”的将死,但自然有其余理由来推脱这事,不过鹿琼也没继续问,似乎也一切都归进“权宜之计”四个字当中,那也不错。
这榻是白日里闲坐上面的,寻常农家嫌弃这占地方,没什么用,屋子里肯定没有,谢子介这两天找人弄了一个,陆妈妈也只当他是少爷脾气,讲究,没说什么。
谢子介道:“你睡床,我睡这里。”
他没等鹿琼推脱,自顾自脱了外袍,烛火下俊朗的脸庞是有些看不清的,但似乎更显得眉眼深沉。
谢子介只着亵衣,钻进了被子里。
鹿琼等他进去,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盯着谢秀才看……她居然盯着谢秀才看人家脱衣裳……
鹿琼脸“腾”一下红了,她钻进床帐里,两下解了嫁衣,极其珍惜地叠好放好,才进了自己的被子。
谢家的被子是陆妈妈新弹的,被面是一对鸳鸯,柔软又厚实,鹿琼本来以为自己会很快睡过去,可她翻来覆去好久,还是没有睡意。
鹿琼悄悄睁眼,发现谢秀才披着外袍,正坐在榻上看着月亮的方向,纸糊的窗户隐约透进来月光,给谢秀才蒙上了一层朦胧月色。
她看不清谢秀才的表情,可能知道谢秀才很孤独。
“谢秀才,”她忍不住出声。
伴随少女脆生生的嗓子,一室孤冷都散了,谢子介回身,带着他惯有的温和歉意:“可是吵到你了?我这就睡。”
“没有。”
鹿琼说完,又补充一句:“可我睡不着。”
谢子介想了想,自己也缩进被子:“我给你讲故事?”
他小时候睡不着,他娘就是这样做的。
鹿琼唇角忍不住弯起,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还有人会讲故事哄睡呢?她只是觉得刚刚的谢秀才表情太决绝了,像是要去做什么不好的事。
这让鹿琼忍不住打断他。
那就听故事吧。
“你不是好奇鱼米之乡么?我给你讲江南的风景。”
他说得很平淡,鹿琼好奇的,熟得更快的稻子,慧心寺里贴了金箔的大佛,春夏秋冬高低起伏的景,还有谢家,他不好直说那是哪里,只能捡祖父秋天院子里两棵红似火的枫树,还有母亲院子里那一院子的秋海棠说。
他前十五年去过那么多地方,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觉得恍如隔世。
“真想去看看啊,”鹿琼说。
“会有机会的,”谢子介道,“但还要等等。”
他没说的是,刚被流民山匪践踏了两年的江南,现在可能比宝丰县还荒芜。
“谢秀才。”
“嗯?”
鹿琼忽然笑起来,她说:“好奇怪啊,陆妈妈还在外面唱百年好合,咱们在聊江南。”
她声音脆脆着,很轻松的喜悦,谢子介听她说完,伴着外面的热闹,忍不住也笑起来。
“是啊,好奇怪啊,”他轻声说。
那一室孤冷终于消失了,他认为的这辈子唯一一次婚礼,就这样结束在了一夜好梦里。
第12章 诗,足衣
鹿琼睡得沉,醒的却早,她迷迷糊糊坐起来,心里懊恼起得迟了。
每天早上是鹿琼最忙的时候,烧水洗衣做饭,从天将明未明到天光大亮,是没什么清闲的,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躲懒的权利。
她急忙去拿外衣,手却触到了柔软的织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眼前分明是翠色的嫁衣。
是了,鹿琼想起来,她已经嫁到谢家,和谢秀才有了“权宜之计”的婚姻。
可这并没有让鹿琼松口气,反而更懊恼起来,本来就是谢秀才的好心相助,她要是再偷懒什么也不做,那就真的太过分了。
说起来,谢秀才呢?
门帘被掀开了,谢子介走进来,见鹿琼起来了,笑道:“还早,我觉少,你可再睡会。”
鹿琼摇头:“我睡饱了。”
谢子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陆妈妈做了粥和菜,你若起来了可去吃。”
他们昨晚聊了很多,直到最后昏昏沉沉睡去,谢子介这两年睡过很多地方,但很少睡好,他总是做梦,梦里枫树下琅琅书声里祖父还端坐着,谢家还没倒,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十三郎。
可昨夜听着不远处的清浅呼吸,他头一次什么也没想,就陷入一夜好眠,甚至今日早早醒了。
鹿琼已经梳好了头发,要去拿衣裳,嫁衣肯定是不能再穿的,幸好还有从家里带来的单衣。
谢子介避开,去枕边拿了个匣子,看见她穿的单衣,眉毛微挑,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陆妈妈已经做好了饭,鹿琼暗暗决定,明日还是要早点起来忙活,按理说谢家也还有一堆的事要做,可陆妈妈手脚麻利又爱干净,昨晚他们睡下后已经收拾差不多了,以至于鹿琼吃完饭,居然找不到有什么要做的。
陆妈妈更是让她歇着,说哪有让新妇干活的道理,鹿琼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是真的新妇呀。
谢子介从卧房拿了个匣子出来,对她二人说要出门,陆妈妈有点惊奇:“少爷不是说书院放三天假么?”
“疏忽了些事,”谢子介答,“用不了很久的。”
陆妈妈叨叨两句,让他早点回来,别新婚日把琼娘抛在家里,也不再说什么,倒是鹿琼一拍脑袋,想到了自己也要做什么。
她得去布坊销假了。
搬去鹿大娘家后,她就赶紧去了布坊,和掌柜说清了婚后再来上工,婚姻大事自然是不能阻拦的,布掌柜贺了几声恭喜,送了两块花布,算是很周到了。
本来鹿琼想在谢家把活都收拾好再去布坊,可家中她实在不到事,倒不如直接销假,还能多做两日工。
活计是一定要干的,谢秀才收留她已经是非常善良了,总不能还要谢秀才养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鹿琼直接去了布坊,而谢子介则去了家茶坊。
来往的短褐行人吆喝喧哗,唯独他一身白衣,负手缓缓朝胡同深处去了,他去的这地方闹中取静,一个意兴阑珊的伙计见了客人也不招呼,点点头,随手指了个阁子。
谢子介也自去了,不发一言,过了一会,来了个精瘦的少年,皮肤微黑,肩上搭了条污糟糟的汗巾,咧嘴对谢子介笑:“您来了。”
谢子介把袖子里的匣子推给那少年,“你家主人要的,小兄弟活做得精细。”
那少年笑嘻嘻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转:“我们做这行的,必须细致,那诗府城里的花娘都爱得很,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诗了。”
他一撇嘴,说:“就连通判大人都想见您呢,说这诗有什么十三郎的风采。”
谢子介眉眼微动,淡声道:“能得黄通判一句,是某之幸。”
那少年又撺掇:“花娘们可是涨了大身价。”
言下之意,传唱的花娘都涨了身价,作诗的人若留了名字,身价肯定涨得更多。
谢子介置若罔闻:“替我向你家主人问好,花娘若还愿意唱诗,这儿还有两篇,依然别说名字。”
那少年知道,这就是谢子介不想多聊了,便笑嘻嘻道:“好嘞,也劳烦您转告,我家主人也要我替他问白九爷好。”
说完,少年一撑桌子,拿着匣子站起来:“我送您,我车驾得极好,马车牛车骡车都熟练,您是知道的。”
谢子介没理他,只出门时淡声说了句:“不敢劳烦江家六哥。”
那个少年,也就是江六郎,伸了个懒腰,外面又进来个伙计,拿了茶探头道:“江六,喝茶?”
“喝什么茶,”江六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别人都是见白九爷那么义气豪爽的人物,怎么我见的是个温吞小白脸?”
说完又问:“绊住去城里的老太和儿女,与让花娘们唱诗,你知道有什么关系么?”
伙计听得一愣一愣的,江六也不指望他回答,一摆手,眯了眼谢子介去的方向,嘀嘀咕咕地走了。
谢子介出门,先去瓦舍绕了两圈,这边热闹,隐行踪,也防跟随。
瓦舍来往吆喝,各种商贩,他本想买两个糖人给鹿琼带回去,又怕糖放久化掉,脏了布就不太好,干脆什么也没买,去了布坊。
婚前,他送了两箱布帛,谢子介想得简单,既然娶了鹿琼,哪怕只是个权宜之计,但鹿琼也算是自己人了,既然是自己人,那就要负起责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他走的路,注定什么也带不走,还不如留些给鹿琼和陆妈妈。
总不能小姑娘过来谢家了,还穿着单衣吧,看着就冷。
没想到被鹿慧糟蹋了,也不好再说,今日既然有空闲,该传出去的诗也传了出去,他不妨再去买些布。
掌柜见了谢子介,笑呵呵前迎,这位主顾是极其大方的,各色布匹绸缎买起来不眨眼,眼光也好,搭配的几种布料掌柜的回去自己试了试,也是眼前一亮。
也好说话,就是有个怪癖,每次来都要问些织工的事。
“您来啦,”布掌柜殷勤引他进了屋,谢子介看了一圈他拿的,道:“拿些更好的来,要年轻女子的样子。”
平日里他来,主要是听一听鹿琼的事,随手买些,今日既然是专门来买布的,不妨买些好的。
能做到掌柜,自然是鬼精的,年轻男子要买年轻女子的样式,无非两种,一种是家中姐妹,另一种就是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