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荷蕊师姐。”
戚寸心认真地说。
砚竹不能说话,所以她是最安静的,他们一行人要离开时,她似乎是想起些什么,便回过头来,将怀里的油纸包递给她,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才背着剑下了马车。
戚寸心将油纸包打开,发现里面装着酥糖。
萧瑜等人也与砚竹他们一道走了,最终便是徐山霁赶着马车带着戚寸心与子茹,子意往月童城门去。
戚寸心在马车里换上太子元妃的朱红大袖袍,由着子意给她挽起发髻,将鲛珠步摇簪入发间。
马车一入城,便朝皇宫而去。
看守宫门的禁军远远地便瞧见那辆一路疾驰而来的马车,他们个个警惕起来,举起手中的长戟。
“什么人竟敢擅闯禁宫!”
一名禁军大喝一声。
“太子妃回宫,尔等也敢拦?”徐山霁将一枚金玉令拿出来,怒斥。
一众禁军听闻此言,又见了那金玉令,神情一瞬变了,彼时马车的帘子被子意从里头掀开,为首的禁军一眼便瞧见端坐在其中身着殷红大袖袍,乌黑发髻间斜簪着鲛珠步摇的年轻姑娘。
一时间,他眼底隐隐显露几分惊异,随即便领着一众禁军跪下去,“恭迎太子妃回宫!”
徐山霁收了金玉令,在宫门缓缓打开之际,驱赶马车进入宫门内,停在皎龙门前,他是外臣之子,不能再往里去了。
戚寸心被子意与子茹扶着下了马车,朝着东宫的方向去。
宫巷里厚厚的积雪早被宫人扫过了,此时又落了浅薄的一层,凛冽的风吹着她的衣袖,她提着裙摆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偶有零散的宫娥与太监走过,他们的目光落在那身形羸弱,衣裙殷红的太子妃身上,或有怜悯,或有惊讶。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紫央殿无人扫雪,积雪堆积在廊前檐角,庭内的树木也仅剩光秃秃的枝干,连她脚下的路,也积满了雪。
她立在月洞门前,望着不远处紧闭的殿门。
风声呼啸,犹如恶鬼哭嚎,吹得她脸颊生疼。
可是她袖间忽然有了点细碎的轻响。
她后知后觉,轻抬手臂,衣袖后褪的刹那,露出她腕骨间的银珠手串,那颗铃铛被风吹得微动,清脆的声音响啊响。
死寂的庭内,唯有它的声音是鲜活的。
忽的,
推窗的声音在此间显得尤为清晰。
她下意识地抬眼,正对上窗棂内,那只着一身雪白单袍,披散乌发的清癯少年的一双眼睛。
他的手腕上除了那一颗红绳所系的银铃,还有沉重的镣铐,似乎是连接镣铐的铁索束缚住了他,他推开窗的动作似乎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
他的面庞苍白得不剩下多少血色,一双漂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
腕上的铃铛时有轻响。
像是在提醒他,不是幻觉。
第107章
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落在她乌黑的发髻,殷红的衣裙,慢慢地一粒粒融化消失。
她的鼻尖冻得微红,眼泪跌落眼眶很快就冷了。
也许是她在他的眼里,还是不够真实,所以当她踩着厚厚的积雪跑到廊上,他的窗前,他也只是愣愣地望她。
隔了半晌,他才试探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
沉重的镣铐早已将他腕上磨出一片血痕,随着他抬手,铁索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响。
镣铐的束缚令他的手并不能探出窗,可戚寸心却探身往前,由着他冰凉的指腹轻轻地戳了一下她的脸颊。
如果是梦幻泡影,此刻她也许就已经在他极轻地触碰下顷刻碎裂。
殿门被沉重的铜锁紧扣,戚寸心吸了吸鼻子,在子意与子茹的帮助下提起衣裙翻上窗棂。
他后知后觉地看着她艰难地爬上窗棂来,她身后是一片风雪交织,冷沉沉的天光映出她衣裙浓烈的颜色,他看她要跳进来,才迟钝地伸手揽住她的腰。
戚寸心抱住他的脖颈,被他放到书案上坐着,时至此刻,她才终于分辨清楚这殿内笼罩着极为浓烈的香味。
是骤风香。
戚寸心一瞬仰头,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他的手脚都被镣铐束缚着,铁索延长至内殿,他要挪动到这张书案前来,已经是铁索长度的极限。
“傻子。”
他的指腹轻蹭去她脸颊的泪珠,没有问她为什么回来,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只是轻轻地叹息。
她紧抿着唇,眼泪控制不住地一直掉,他竟也就这样耐心地用衣袖替她擦拭一遍又一遍。
直到她忽然抱住他的腰,再也压不住地大哭。
他微垂眼睫,她乌黑的发髻间没有过多的饰物,只有一支鲛珠步摇随着她的哭泣在轻轻晃动,潋滟生光。
他纤长的睫毛颤动一下,就这样僵直着身躯站在她的面前由着她抱,直到她哭泣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才抬起戴着镣铐的双手轻轻拥住她的后背,试探着轻轻地拍了拍。
窗外的凛风袭来,吹得她沾泪的脸颊刺疼,她终于在他的怀里抬起头,仰望他苍白漂亮的面庞。
“缈缈十九岁了。”
她忽然说。
声音仍旧带着几分哽咽。
随后她松开他,小黑猫已经从她随身的忍冬花布兜里跳了出来,她在布兜里摸索着拿出来那条殷红的丝绦。
风吹着丝绦的流苏轻轻晃荡着,她伸手将丝绦缠上他纤细的腰身,每一颗百珠结都是那样精致漂亮,中间的猫眼石闪烁清辉。
“这是缈缈今年的生辰礼,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会编一个百珠结。”
她替他将丝绦系好,抬眼望他,“真好看。”
可是少年还在看自己腰间殷红的百珠结丝绦,他的手指慢慢触摸着那么多个百珠结中间的猫眼石,“你每天都有想我。”
他忽然说。
清泠的嗓音里透露几分难以遮掩的,纯粹的欢欣。
“嗯。”
戚寸心点头,忍下眼眶再度泛起的酸涩,说,“缈缈呢?你想不想我?”
他抬眼看着她。
也许是殿内骤风香的味道令他神思常是恍惚混沌的,他的目光显得有些朦胧,却没忘了轻轻地回应:“想。”
“想我的时候,会做什么?”
她伸手去触摸他的脸。
他没说话,却侧过脸,去望遮挡了内殿的那道微微晃动的珠帘。
戚寸心从桌案上下来,牵住他的手,随着他缓慢的步履挪向内殿,她掀开珠帘,同他走进去。
内殿里光线昏暗,只有床榻旁的灯笼柱里燃着一道亮光,那光色照见床榻上一本摊开的书。
她才走近,便认出上面自己的字迹。
是她曾在东陵,还未跟他习字时,那一手笔划笨拙粗陋的字。
是她的那本游记。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鼻尖的酸涩来得汹涌,她不敢想,他被关在这里的日日夜夜,究竟翻了多少遍这本书。
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是冷的,他在床沿坐下,指腹触摸榻上的纸页,他的侧脸在这光线里仍旧显得脆弱苍白,“你本该有机会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知道,他指的是她在那本游记上标注过的每一个地方。
游山玩水,那是她曾经的向往。
“我不是和缈缈说好了?”
戚寸心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我们一起去,才最开心。”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戚寸心捧住他的脸,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的睫毛颤啊颤,只是气息稍乱的顷刻间,她又将他抱得很紧很紧,靠在他的怀里说,“乱世里的山河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要看,就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他有点发怔。
隔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伸手回抱她,双臂越收越紧,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顶,他的呼吸很轻,“戚寸心,你知道我不会总是这样好心的。”
他这样的人,一点也不良善。
将星危山的地图给她,放她离开,已经是他此生最为艰难的一次让步。
“你来,也许会和我一起死。”
他提醒她。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戚寸心抬头,认真地说,“我已经借来了南疆军,他们很快就会抵达月童。”
谢缈闻言,眼底平添几分惊愕。
他的目光也不知落在哪一处,手忽然就攥住她的手,她从没用那只手来触摸过他的脸,一直都在宽大的衣袖下遮掩着。
替他系丝绦时,他也仅瞧见过她左手的手背。
然而此时,因为他忽然攥住她的左手,那样大的力道迫使她舒展手指露出满掌的伤疤,只有被蛊虫蛰咬过的伤口愈合后才会有这样红如朱砂的疤痕。
他的神情骤然变化。
“戚寸心,我有我的打算,谁让你做这些事的?”
他的力道失了控,握得她手腕生疼。
“你要是有十成的把握,你会把星危山的地图给我吗?”戚寸心忍着疼,没有挣脱他,“你要是真的那么有把握,你会告诉我,等不到就不必等吗?”
他的手指松懈了些,没有多少血色的唇微抿着,一言不发。
“缈缈。”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离开的时候,让我等你来接我,可是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等,我很害怕,我怕我一等,就会等你一辈子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