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实在没骨气拒绝吃饭,舔舔嘴角,口是心非丢一句:“我吃不吃关你屁事。”
当然关他屁事,他要是不让人给自己送饭,哪个敢送?
“看来是不打算吃了。”谢珣上下打量她两眼,衣裙换了,一袭绿罗裙,人在三分月色里,清嫩又灵秀,他低声道一句:
“你要是真想洗刷自己冤屈,就低调些,文相公尸骨未寒,我希望你克制下自己不要穿的花枝招展。”
若在平时,脱脱不知要怎样奚落他一番,但提到文相公,她生生忍住,那个倔强的劲儿写满全脸:
“我知道。”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蒙昧无知,听不懂人教化。”谢珣下巴一抬,身后跟的杂役把饭送进了屋。
有荤有素,还有软甜可口的青梅酒,刚从井里湃出来的,脱脱又惊又喜,勉强用手去拿酒瓯,一副猴急模样,谢珣已经端起:
“别那么莽。”
脱脱一愣,乜他说:“中书相公是打算喂酒喂饭?哎呦,那真是劳驾不起。”
谢珣双目沉沉,酒瓯挨到她唇边,脱脱哼笑一声,大大方方就着他的手饮了,喝完不过瘾,嚷嚷起来:
“我还要。”
“肚里有点热饭再喝。”谢珣把酒瓯推开,手摸向汤匙,脱脱吃吃地笑,“中书相公,你应该先把窗子关了,有风。”
这个时令,开窗凉爽,谢珣狐疑地撇她一眼,脱脱自若接道:“临风最易得相思呀,我看台主的相思病不轻。”
谢珣脸一热,绷着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脱脱一脸无辜,“我没说你爱我呀,咦,你往我身上扯什么,你的符袋呢?我是怕你临风对月,想起你心上人呀,开元年间名臣张相公有句诗,怎么念来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没记错吧。”
符袋上的明月二字,脱脱早瞧见了。
可谢珣没再戴着,他冷冷看她,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吃醋了吗?”
脱脱压根不气,啧啧摇头:“不知有多少男人爱慕我,明地里有,偷偷的也有,我等着查出真相,回去做我的东宫良娣呢,啊,我要是能生个小郎君,日后说不定我能做皇后!”
“你做梦,”谢珣十分冷酷地打碎她幻觉,“先不说做妾太子都不会找你,凡是有些脸面的,都不会娶你做夫人。”
他剩下半句没说:除了我。
脱脱一下变了脸,恨到咬牙,咯咯作响:“你不用总是提醒我你看不起我,小五会娶我,骨咄也会娶我,想明媒正娶我的人多的是!”
手一执,谢珣给自己倒了盏酒,呷了口说:“他们?你看的上吗?一个西市小混混,一个你嘴里厌弃的蛮子,你不就想嫁个体面人家,最好很有钱住大宅院吗?”
一语戳到她伤疤,脱脱这回没恼,一阵钻心的痛,她脸色都白了一瞬,喃喃说:
“我以为自己有家人,买个大院子,跟我的阿蛮妹妹还有……”那个称呼辗转在唇瓣,顿时,转化为浓浓的恨意,她头一扬,“不错,我一定会住进大宅院,做人家的夫人,何时何地,都会和我的夫君共进退,谁也拆散不了我们。”
她抢过酒壶,顾不得疼,斟满一杯仰头灌了下去。
喝太急,呛的她泪花子直转,谢珣捧住了她脸,袖管摩挲着她嘴唇轻柔擦拭,“你慢些喝。”
脱脱直皱眉看他,谢珣也凝望着她,眼神虽冷,可深处是几多怜惜几多不忍,他抚上她后背,低声问,“是不是喝难受了?”
“哇”地一声,脱脱很突然地全吐他身上了,一股令人不太愉快的味道弥漫开来,谢珣爱干净,瞬间扶稳了她,捕捉到脱脱眼里闪过的一丝狡猾,他冷声道:
“你故意的是不是?”
脱脱娇软的身躯往他怀里一倒,好似没听见,小脸微红:“你抱着我。”谢珣一只手便下意识搂住了她的腰,她脑袋乱动了下,扬起莲萼般的脸,“亲亲我。”
她这么神出鬼没的,谢珣心底狠狠悸动了一阵,却见脱脱脑袋想往怀里拱,他倏地反应过来:
“你再敢吐我身上试试。”
把人轻轻推开了。
见被识破,脱脱不甘心咬紧嘴唇,盛气凌人的:“我刚才不是已经吐了吗?你能怎样?”
谢珣微微一笑,淡淡说:“不怎样,你敢再吐我身上我会让你咽回去。”
狗官!脱脱一阵恶心,闻到了空气中味道,胃里真的翻江倒海,对着他,又“哇哇”了几口。
谢珣抱着她,已经完全黑脸:“活该。”
狗官去死!脱脱心里骂着,嘴巴在他衣袖上胡乱蹭了一通,谢珣阖目,知道这身衣裳可以扔了,他一抖手臂,颠她脸:
“差不多行了。”
脱脱哼哼唧唧起身,皱着鼻子:“你衣裳好臭呀!”
“为什么臭你不清楚吗?”
她嘟囔两声,说:“我饿了,我要吃饭,你真是臭死了离我远点。”
谢珣抬着下巴站起身,掠一眼袖上污秽:“你这些小把戏适可而止。”走到盆架前,拧了把手巾,砸她脸上,“擦一擦,你自己才是真臭死了。”
脱脱一脸无所谓,动也不动,等谢珣过来捡起往自己脸上抹时,她眼睛忽的冷了:“小恩小惠,我不会领情的。”她从他手中掏出手巾,自己草草揩了下,人已经是个翻脸无情的姿态,“我要吃饭了,没什么事,中书相公请回吧。”
逗猫逗狗似的,脱脱促狭完人心情就淡了,摆起臭脸,自顾吃喝。
余光察觉到谢珣那个沉默但一定暗地生气的模样,脱脱伸个懒腰,也不管他,专心啃完胡饼,再一瞧,人不知几时走的。她蔑然笑了声,心里一合计,这是官驿,骨咄人还不知道跟到哪里去了,她并不发愁,漱漱口,大模大样找崔适之要洛阳舆图去了。
月华如练,清风送爽,脱脱深吸口气,问院里还在走动的杂役:“崔御史住哪间?”
对方诧异地看看她,脱脱毫不心虚:“看什么?崔御史答应给我一样东西,迟迟不来,我要亲自取。”
叩了门,崔适之同样是个讶异表情,月色下,见她小脸比月还皎洁,一双眼,注满水似的,波光闪闪,脱脱冲他甜蜜蜜笑说:
“郎君,我来拿舆图的,还有些事想请教呢。”
进还是不让进,崔适之犹疑了下,委婉说道:“你是姑娘家,这个时辰,到我屋里来对你名声不好,瓜田李下的,我白天再给你,行吗?”
脱脱一哂:“我名声已经臭到底了,有什么可顾虑的?郎君出身五姓,自然爱惜羽毛,唐突了。”
她才不自讨没趣,没半点眼色,转身离去,听崔适之在身后喊住她:“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进来吧。”
脱脱高兴地嬉了声,人翩翩进来,告诉他:“我不叫哎,我有名字的,春万里。”
她的名字,崔适之已经知道了,把灯移近些,光线还是不怎么足。驿站开销大,器物能省则省,自然不能跟在府里比,脱脱努努嘴:“你把灯花再剪剪。”
崔适之难免觉得好笑,她使唤起人,自然而然,不过,崔适之从善如流,剪完灯花,再抬头,脱脱已经认真琢磨起洛阳舆图来了。
“要是东都出乱子,江南往关中的水路就会被切断,直接影响漕运。朝廷打淮西,”她沉吟着,两只眼盯着路线游移,“输送粮草的这条线也得断。”
“你看得懂舆图?”崔适之目中不禁流露几分赞赏来,脱脱得意一翘眼角,“我又不是傻子。”
他笑笑,“我没说你傻。”
世家公子身上的熏香原来都那么好闻,脱脱嗅到了,一想到谢珣浑身臭不拉几肯定很恼火,她就忍不住莞尔:
“洛阳南面山势起伏啊。”
崔适之看过去,颔首说:“对,这里被称作山棚,住着好些猎户。”
烛影下,两人说着话,不觉间,离得近了,崔适之抬首时瞧见她乌浓的长睫像纤弱的蝶,微微颤着,而那双眼,不说话时,脉脉含情似的……也许,人太美,看谁都会让对方觉得含情似水,而脱脱是个毫无知觉的模样。
她璀璨星眸一弯,笑道:“这图绘制的可真细呀,我听人说,崔相公是制图圣手,好厉害。”
本以为崔适之也会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却不过洒然一笑:“这是家父应该为朝廷做的。”
脱脱心里钦佩,点点头:“我知道,崔相公也是个一心为社稷的人。人都说,物以类聚,他跟文相公是好友,他们都是真正的国家栋梁。”
崔适之这么注视着她,忽然没头没脑来了句:“我相信你。”
脱脱头一歪,秀眉微蹙:“什么?”
崔适之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太突兀,微笑掩饰了下尴尬:“我听说了你的事,我想,你不会是凶手。”
她眼睛如此澄澈,一脸的天真烂漫。
脱脱闻言,狡黠地笑了,眉眼生动起来:“你可不了解我,郎君,我爱撒谎,喜欢钱,想当官儿,人又势利又油滑,我知道你是五姓公子所以才高看你一眼,否则,我才懒得跟你说话。”
这一下,崔适之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了,他笑着摇头:“我也势利,若不是看你……”
话没说完,脑中警铃大作,自己这是怎么了,被她带的也要胡言乱语起来。
他敛敛神色,眉眼平静:“日久见人心,说的不算,图你先拿回去细看吧,到东都还我不迟。”
“不用。”脱脱神气活现直起腰身,晃晃脑袋,“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我聪明得很。”
若是别人,如此自夸,崔适之心中肯定深深不屑,可换作春万里,他只觉得她娇俏可爱,于是,很大方地赞美她:
“我看你很内行,一定是聪明的女孩子。”
他亲自送她出来,檐下灯笼昏暗,崔适之看看一地月色,说:“你小心。”
驿站再安全不过,谢珣此次出巡带着禁军,又有当地官府遣兵守卫,放心得很,脱脱冲他轻声笑了句:
“多谢,我走啦!”
她踩月色而去,披一身皎白,脱脱脚步轻盈畅意十足地往自己房间走,见月光下伫立一人影,仿佛不知道站多久了一般。
“谢台主,赏月呀?”她已经像没事人一样跟他打招呼,好似两人不曾有过甜蜜,也不曾有过龃龉,完完全全的,官署里同僚的口气。
谢珣身量高挑,站在月光下,修长身影投在地上很长很长,脱脱故意踩了几下,打个哈欠,一拱手:
“民女先休息了。”
“你去崔御史那里做什么?”谢珣一脸正色。
脱脱困了,也倦了,她若无其事说道:“我喜欢他,爱慕他,他是五姓公子比谢台主出身还好呢,现在虽然只是监察御史。但,谢台主不也是从监察御史做起的吗?他还年轻,未来可期呦。”
尾音拉的夸张要死,让人听了想揍她。
“他已经娶妻,你死心吧,除非你愿意做妾,但崔御史未必愿意。”谢珣兜头就泼冷水。
他换了干净衣裳,人不臭了,可嘴巴却很臭。
脱脱越想越上火,执拗嚷嚷着:“他要是愿意,我就愿意,我巴不得给五姓公子做妾呢!”
“没骨气。”谢珣讥诮一扯嘴唇,“春万里,你来洛阳打着什么小算盘,我虽然不是太清楚,但能猜个大概,你有所怀疑,那就请你记清楚自己来干什么的,不是来跟男人谈情说爱的,尤其是有妇之夫。”
脱脱闭嘴了,歪着脑袋瞅他半天,忽然走过去,用后背狠狠拱他一下肩膀:“不劳相公费心,我找凶手跟谈情说爱两不耽误,谁让我生了个聪明脑袋瓜子呢?”
她扬长而去,简单洗漱一番,倒头就趴在了绣枕上,紧紧贴着,案头那被水滋润悄然开放的栀子花散发一阵阵清香,幽幽伴随佳人沉沉入梦了。
第59章 、东都记(1)
从长安到洛阳, 一共有二十七个驿站,脱脱身备记账的小册子,尚未派上用场, 吃喝拉撒,都是驿站的。她脑子不用闲的慌,一挑帘子, 瞧见崔适之高头大马的在列,眼珠子一转,暗算道, 监察御史一个月三十贯钱,他是清官, 自魏晋以来官有清浊之分, 清官的俸禄有可能比浊官品级高的还要多, 如果能入御史台……
她有点羡慕地看着崔适之背影,目光再一溜, 御史台的人真的都很有钱呀。
脱脱咂咂嘴,一摸, 还好没流哈喇子。
四日的路程,一行人到了东都,脱脱兴奋起来, 要知道,女皇主政期间甚是偏爱东都,那是泼天的富贵。伊河两岸, 绵延数里的山腰上,造像无数,大佛神秘莫测的微笑已经在嘴角漾了几百年,脱脱按捺不住好奇, 一心盼着能看到所谓两山夹一河的龙门。
没想到,谢珣直入东都,东都留守吕次公人已经等着迎接首相一行了。一番寒暄,谢珣问了吕次公洛阳城内守军情况,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堂,遣去闲人,吕次公才略显忧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