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慰着裴氏,柔声说道:“裴姨母,这也只是我的推测,您先冷静一下,将后头的事儿理清楚才是。”
裴氏这十年来眼泪都哭干了,此时听了顾南音的话,闭了闭眼睛,强忍着痛楚平稳了自己的气息。
“孩子,那人你可知是谁?只要是能见着他,老身瞧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人是鬼!”
顾南音摇摇头,“当日我有些白日撞鬼的恐惧,快快地逃走了,后头再去回想,同十年前的事情慢慢对一对,才生出许多疑惑来。”
她想起一事,再去问裴氏,“姨母,咱们先做个假设,倘或盛怀信当真还在世,他有什么动机去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呢?您方才说他知晓了严家老爷藏匿了一笔财宝,可同这有关?”
裴氏舒了一口浊气,稳下心神去想,慢慢道:“那笔财宝是什么,有多少,我并不是很清楚,藏匿的地点在哪儿,我更是没问过我家老爷——我广陵严氏一年十万两的流水花销,已是天下第一富庶,再多的银钱,与我都都不过是些数字,无甚意义。”
她苦笑,“从前花钱不眨眼,家里遭了大难了,老身才知晓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吃没喝倒还不是最苦,最难挨的是心啊,好在这么些年啊,到底挨了过来,竟还能找到至亲的孙儿……”
裴氏说完,忽地振作起来,放低了嗓音道:“倘或真是盛怀信害了我漪儿,凭他多有权势,老身拼了这条老命,都要告倒他!金陵府告不赢,我就上宫门前,告御状去!”
顾南音随着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一阵乱麻,为了缓和老夫人的心神,便说起濛濛的亲事来。
“好在如今濛濛有了个好归宿,未来姑爷虽是我的从兄弟,可却是金陵城里顶顶矜贵的人,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是朝廷正一品的高官大员,心地又是极为良善的……”
裴氏听了也觉得老怀安慰,她点了点头,叹了一息,“倘或我严家不曾败落,我濛濛也该是金窝银窝里娇养的姑娘,出嫁时少说也有百万两的陪嫁,如今……”
顾南音温柔一笑,只劝慰她说道:“姨母,金窝银窝里娇养出来的孩子固然好,可说不得也能养出几分惰性来,濛濛跟着我虽说清苦些,可这些年会的东西可不少……”
说起女儿来,顾南音就滔滔不绝,眼睛里全是女儿的好处。
“别的不说,她可是有一手做小玩意儿的绝活儿,拿布头子做出来的小猫小狗小鱼小鸟的,栩栩如生。前些时日她同她那小姐妹的铺子里,一口气定出去十好几个订单,可算是赚了钱了……再说她的脾性,虽说瞧上去娇娇软软的,可也算是个有主意的,是个知进退的孩子。还有一样,这孩子知恩图报,这些年在我膝下,为我添了多少欢乐……”
裴氏安静地听着眼前这女子的话语,心里又是熨帖又是安慰。
“孩子啊,这些年可苦了你啊,你就没想着再找一个?”
顾南音一愣,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胆大妄为的天皇贵胄来。
“姨母,我一个人有些余钱花着,闲来同至交好友谈心逛街吃酒,岂不快活,何必找个男人来束缚我?”
碍着裴氏是长辈,有些话顾南音不好说明白。
往后濛濛出嫁了,她有大把的好日子过,倘或那人愿意,就彼此相好着,至于再嫁,才是失心疯了。
裴氏说好,只觉得心中对这女子的感激无以言表,只抚着她的手落着泪笑。
“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濛濛也被你养的很好。孩子,你若是不嫌弃,我给你做个干娘,可惜我如今老迈,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裴氏说着话,掀被想要下床,顾南音一惊,忙扶住了她,又将她安置在迎枕上,笑着说道:“打头一回见面,我就觉得您有几分亲切,倒像是我的亲娘似的,咱们有濛濛相连着,到哪里都脱不开干系,您就是我干娘。”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也有了点泪意,“从今往后,咱娘仨一道过日子,往后濛濛出嫁了,我奉养您。”
裴氏的眼睛里有些无措和感激,“我这般老了……”
顾南音笑着拍拍她的手,脆生生喊了一声干娘,倒叫裴氏落下泪来,顾南音便安慰她,“明日起身,我就去同未来姑爷将今日咱们推理的事儿说一说,看能不能找个善断案的大人,将十年前的事儿查一查……”
裴氏只觉得此生苦尽甘来,一时间百感交集,顾南音见夜深极了,这便唤着侍女侍候着老夫人,自己则回了卧房陪烟雨不提。
中元节过后的第二日晓起,朝廷照旧举行大朝会,歇了朝之后,内阁依例举行集议,顾以宁高坐文渊阁首席,一杯清茗在他的手边氤氲着烟水气,他俯瞰下首的内阁阁臣,眼神清冷而深穆,同平日的温润气质相比,多了几分当权者的威严。
盛实庭从容不迫地坐在桌案前,只垂首将今日的廷奏过目,只是不过一夜不见,他好似消瘦了几分,装束也有几分奇怪,明明是夏日,他的脖上却缚了一层纱布,像是受了什么伤势一般。
封长胥坐于他的对面,不免疑问出声:“盛公的脖颈受了伤么?”
盛实庭坦然作答,说了一声是,“昨夜祭奠父母时,出了些意外,令诸公见笑了。”
中元夜人人祭奠父母,盛实庭这般谨慎之人竟能出此意外,倒让内阁诸人均感讶异,不过此乃人家家里的私事,旁人也无从置喙,都只笑一笑不再多问。
内阁阁臣高辅秦从前是程寿增的附庸,此时顾以宁正当权,他便开始积极向顾首揆靠拢,此时捡起了桌上一封刑部呈上的奏议,道:“刑部请求复核九年前征西南的军饷贪墨案,请大人过目。”
顾以宁微颔首,接过奏议的同时,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盛实庭的眉宇间。
九年前,太上皇帝征讨西南,投兵六万,拜如今的辽东军都督为当年的征西大将军,岂料由江南盐务那里运送过来的百万两白银,到达前线后只余二十万两,也不知其中经过多少盘剥。
太上皇帝大怒,责令严查,最终却只将罪名定在了那广陵的盐商总首严恪的头上,又有一些证据,桩桩件件都剑指当时的内阁首辅耕望先生。
彼时太上皇帝沉迷丹药,耕望先生乃是当时的首辅,以程寿增为首的湖阜一派,借由此事兴风作浪,在第四年后将耕望先生拉下马,使其罢黜官职,举家流放,以致郁郁寡欢无疾而终。
盛实庭为人实在谨慎,即便是在听闻高辅秦此言后,不过略抬了抬眉头,同旁人的神色没什么两样。
顾以宁嗯了一声,道:“此案可与‘接驾酬酢案”合为一案,全数交予刑部杨维舟审理。”
新帝上任,顾以宁推荐杨维舟升任刑部的主官,正好全权接过两案的主审之权。
内阁有票拟权,如今新帝登位,顾以宁乃是新帝最为器重之人,他既首肯,那此案便是板上钉钉的要翻案了。
高辅秦在湖辅一派中也颇有几分威信,当年的贪饷案以及接驾酬酢案,他也脱不了几分干系,此时听闻顾以宁这般说,一颗心沉入了河底,不由自主地向盛实庭看去。
可惜此时的盛大人却低垂了眼眸,吹了吹手中的清茗,像是漠不关心一般。
高辅秦狠狠地在心里啐了一口。
这狗日的软饭王,从前程太师当权时,他身为太师的半儿,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太师下野,湖阜一派群龙无首,这盛实庭却不能支棱起来,为湖阜一派伸张正义,委实叫人瞧不起!
瞧他那一副文人清高的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尘埃不染的清官呢!
怪道从前金陵官场中,人人因着程太师都给他几分面子,却无人同他交好,大约也是瞧不惯他的自命清高吧。
高辅秦这般想着,收回了视线,只能等着集议过后,去同程太师商议对策。
内阁集议事务繁多,一直议至日上三竿,盛实庭由文渊阁出来,一路出了西定门,乘了马车,吩咐车夫往狮子岭赶。
马车中,他闭目养神,身边亲信名叫盛适的,听他令马车往狮子岭去,不免一愣。
“大人,昨夜您被人所伤,今日为何还要前去?”他迟疑,“属下已命人搜山,算着时辰,应当有结果了。”
盛实庭安然启言,“我鬼神不怕,何惧世人?”
盛适点头应声,小心翼翼地说,“昨夜当真是奇怪,如此森严的把守,竟能让人入园作乱,属下左思右想,实在不知哪里出了纰漏。”
亲信盛适的神情有些青青白白,显是有些神神鬼鬼的猜测,盛实庭启开双目,唇角噙了一点冷笑。
“不必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本相手上从未沾血,即便是阎罗王亲来,都无可奈何。”
盛适跟随盛实庭已有八年之久,虽不了解大人从前的事,但却知道自家大人运筹帷幄,实在是当世第一聪明绝顶之人,听他这般说,便也不再对昨夜之事有半分置疑。
也许是昨夜之事有些触动了盛实庭,他此时倒有几分谈兴,饶有兴致地看向了盛适。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在南直隶剿匪的事?”
盛适自然记得。
大人虽是文臣,却能在南直隶任职其间,将十几座山头的匪徒消灭殆尽,此也乃他的一桩政绩。
盛实庭唇畔慢慢地浮现起一线笑意,那笑意味深长,慢慢又转了几分遗憾。
“我此生最得意之事,就是杀光了广陵城外二亭山上的山匪,将那土匪头子剥皮割肉,凌虐致死,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说话间,面色神情一寸一寸地暗下去,眼神里充满了狠戾,像是在回味着当年剿杀土匪时的场景。
第89章 .十年生聚魂灵从地狱来,向恶鬼索命。……
在老宅里睡的第一夜,烟雨有些难以入眠。
同斜月山庄她的卧房相比,这里稍显古旧了些,不过娘亲还是花了很多的小心思。
比如床褥还是厚厚的三层,其上铺了素软缎,云丝被也是她从前用惯了的。
说起这床榻上的被褥香枕,倒还有一段心酸的往事。
烟雨刚来家时,肌肤嫩如剥了皮的鸡蛋,家里头的棉布被单她睡着,总是久久不能安眠。
她那时候不爱说话,娘亲以为她是受了井下的刺激,才睡不好。后来过了小半年,香茶姨母送了娘亲一套蚕丝做的被单被面,娘亲便给烟雨的床换上了,结果那一晚,小烟雨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
顾南音那一刻才觉出来满心的愧疚。
瞧着严漪漪的吃穿用度,就绝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再看小时候烟雨那小模样,更是十足蜜水里泡大的,却能跟着她过这等清苦的日子,每日里乖乖巧巧的。
孩子懂事,顾南音却不能委屈了孩子。
一尺蚕丝软缎少说要三五两银子,四季的被面被单做出来,起码也要费上近百两银子。
那时候家里还在停停走走的建屋子,拿不出来余钱,顾南音咬咬牙,往当铺里当了她姨娘留给她的一套金头面,索性给小烟雨备齐了。
从前烟雨小不懂,后来长大了,芳婆同她说了这些事,烟雨就去问娘亲,娘亲就指着她要债:“小孩子家家的,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心!你记着,长大了挣了钱,可得给娘亲打一副赤金的头面!”
烟雨想的出了神,迷迷糊糊的看见娘亲又来了,在床边儿拍拍烟雨,哄着她睡,烟雨就安定了心神,枕着娘亲的手睡着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坐在镜前梳头,烟雨就琢磨着去金铺去问问价,好用铺子里分她的银钱,给娘亲打一副赤金头面。
梳洗之后,烟雨便去向外祖母请安,一进去,就叫外祖母乌青的眼圈给吓了一跳。
“您这是一夜没睡么?”烟雨忙叫青缇去煮鸡蛋,要拿来给外祖母敷眼睛,裴氏却拦住了她,笑着说:“你娘亲去了,可别折腾了。来陪外祖母说说话。”
于是便一道儿用早点,烟雨同外祖母虽有十年未见,可年幼时外祖母疼爱她的感觉却做不得假,烟雨又是个最会知冷知热的孩子,偎在外祖母身边,只觉得安心无比。
顾南音乐见女儿开心,在一旁笑的温柔,“前些时日羡慕瑁姑娘有太婆婆疼,如今可好了,我濛濛也有阿婆疼了。”
烟雨就觉得娘亲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益发的殷勤起来。
裴氏望着烟雨的纯质笑靥,心里一时喜一时悲,只觉得泪意上涌。
“乖乖啊,你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
听见外祖母这般温慈的话语问来,烟雨的心里就有些歉意,低垂了眼睫,细声说道:“也不知道别的孩子什么样,我是一样都记不得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阿婆,对不住您……”
小姑娘一句和软的对不住,直叫裴氏掉了眼泪,她搁下筷箸,一把将烟雨搂进了怀。
“阿婆的乖乖,你有什么对不住的?是阿婆对不住你啊……”
裴氏掉着泪,烟雨也陪着哭,倒闹的顾南音抹着泪上来劝。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家团聚的时候,抱在一起哭可像什么?”
于是祖孙三个总算停了,重新拾起了碗筷,裴氏就说起从前的往事来。
“你母亲啊,闺名唤做漪漪,腊月里生的,小时候可胖可胖,后来长大了倒是个恬静的性子,最是心软不过的,家里头养了可多猫儿兔儿的,连摔伤的鸟儿都能拿回去养,人人都知道严家的独养女儿,是个活菩萨转世。”
裴氏陷入了回忆里,幽幽地说,“她身边儿那个叫簌簌的小丫头,也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自己捡来的——五六岁的小姑娘,被人牙子打了个半死,丢在山里等着野兽吃,正好叫你母亲瞧见了,带了回家。一边儿治伤一边儿养着……”
“我那姑娘太善了啊……”裴氏越回忆心口就越疼,双手哆嗦起来。
烟雨的脑海里依约有些记忆,可是却隔着云雾一般,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能在梦里去找记忆,可醒来却又忘的七七八八。
顾南音为裴氏抚了抚背,叹了一息。
“再穷的叫花子,手里都要有根打狗棒——为人在世,还是要有几分识人护己的能力。”
裴氏转回了心神,也叹了一口气赞同顾南音的话。
顾南音感慨了之后,见气氛凝重,这便开起了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