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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67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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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就要叫你们瞧瞧厉害!”

  “打!狠狠给我打!”

  “我去你娘的小野鸡!”

  ……

  众人撕扯做一团,哪里还管童釉瞳,叫骂声里又添上她的哭声,更是个手忙脚乱混沌迷蒙。烛火飘摇中,粉纱红销、锦屏春画东倒西歪,红绿翠蓝乌泱泱横飞满室。

  独周晚棠缩在墙角将一切充耳未闻,腮上还火辣辣的疼,但出奇的,她并未生怒,反升起一丝欢欣,她步步紧逼,就是为了闹到这一发不可收的局面,如今一切尽在她料想之中。可唯独没料到童釉瞳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美得似月下银波,亮晃晃的扎人的眼。

  在一片哭骂不绝中,渐渐有什么由周晚棠心内澎湃起来,她摸过地上一块锋利的瓷片,藏于袖中,坠髻散发跺到混乱人群中去,一步一步,眼神坚且硬,几如迈向属于一个女人王国的皇位宝座。

  一团乱糟糟的撕扯混打,她混进去,假意拉扯这个拉扯那个,七手八脚趁势就扬起袖中的锋刃划过童釉瞳的腮。

  “咣当!”

  一声惊响,众人猛一回首,就见着了盛怒的宋知濯背靠月下,一双眼泛起血丝,冷朝屋内睃一圈儿。手上还提着一截银丝竹叶花衣摆。他刚抬起黑靴,丫鬟们便纷纷散看,分站两行,下巴颏俱往胸上埋,个个儿都是衣衫斜掩、群缕褴衫。

  他身后跟着明珠,一双眼睁圆了将以绮帐为首的一行人打量过。那几位亦偷偷瞥眼瞧她,见她一脸惊慌,立时又将头埋得更深一些。

  眼瞧着宋知濯落到榻上,便听见玉翡号丧一样的哭嚷,“小姐、小姐!你的脸怎么了?”她趴在地上,满头乱发,髻亸潦草,顶着一张被扇红了的脸搂着身侧的童釉瞳,红肿着眼怒斥绮帐几人,“你们谁做的?!谁做的?给我站出来!我要杀了你们!”

  在她声嘶力竭内,众人方朝童釉瞳脸上望,即见腮上糊了一脸的血,顺着长颈一路沾湿衣襟。

  扫见众人神色,童釉瞳这才惊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抬了手背横抹一把,抹下来一手的血,乜呆呆地望一会儿,将眼由宋知濯靴上慢慢上移,将他凝住片刻,终于哑着嗓子长喊一声,“啊…………!”

  凄厉鹓鸣割断沉香、划破月纱,旋即是她捧着脸,眼泪一颗颗由她翠玉的眼中坠下,混着鲜血,痛彻心扉。她开始哭,将眼无助地挪到宋知濯脸上,立时又慌乱的挪开,别着腰将脸埋在玉翡怀中发出哀天恸地的呜咽,凄凄楚楚,汇成江海的眼泪足以使任何人心生恻隐。

  金风细细,丝丝扣入宋知濯的心内,他愧疚地垂下眼,短暂一瞬后再抬起,无风无波,“玉翡,先将你家小姐扶回去,去找总管房连夜到宫里请几位太医过来,务必、快马加鞭!”

  或许是来之前在宝帐中经过长久喘息的缘故,他的嗓音带着些飞沙滚石的干涩,吸引着明珠一眼不错地凝住他,也将他那匆匆含愧的一眼描画进心里。就那一眼与这锵然的字字句句,几如那一艘船装载着满舱宝贵的货品,落进一片深海。直到后来,明珠才明白那满载的——是他们彼此相依的旧时光。

  可眼下,她来不及去钻研他眼中的深意,还有几个不懂事的小丫鬟等着她庇护。目送玉翡搀着童釉瞳出去后,她抢在周晚棠之前,舞着裙边儿,几步跨到绮帐面前,头一回如此严厉地对她问话,“绮帐,怎么回事儿?大奶奶的脸可是你们几个弄伤的?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不许有一分隐瞒!”

  此情此景亦将绮帐唬一跳,忙捉裙跪伏到榻下,泪眼朦胧地将宋知濯睇住,“少爷、少爷,您要替我们做主,大奶奶的脸不是我们划的,我们、我们原本只是想来教训教训周姨娘的丫鬟,是她们、是她们三番五次的对奶奶不敬,时时出口伤人!说奶奶是小户人家的贱丫头、还说奶□□先在明雅坊不知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适才侍鹃也跟着过来跪下,伶俐陈述,“少爷,绮帐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奶奶三番五次的心软不与她们计较,她们愈发得了意,更加张狂起来!今儿她的丫鬟将绮帐姐打伤,我们实在忍无可忍,这才背着奶奶过来,原就是想让她们赔礼道歉,谁知她们不仅不道歉,反倒又辱骂起来,我们、我们气不过,才砸了她屋里一点儿东西。”

  四壁烛光罩着屋内满地的碎片、银釭、铜鸭,以及扯得凋零四坠的帷幔,恰如一场芳凝瑶席醉红尘后徒留的满地狼藉。宋知濯的眼掠过这里粉碎的狼藉,慢慢落到明珠身上。

  凭着几年对她的了解,他当然清楚此事与她无关,但碍于童釉瞳的身份、与将她长久冷落的愧疚,他只得严明地审核这桩公案。仿佛被什么狠一拉拽,他的眼转到周晚棠身上,没有感情地冲她抬一抬下巴,“你可有话说?”

  同样是红肿着一张脸的周晚棠被他一点,瞳内流银,渐渐汇集成一股山涧,“妾身管教丫鬟无方,请爷责罚!”

  说话儿就捉裙跪下,身后音书等人亦紧着跪下。她再抬起脸,已是涕泗纵横,拈着袖蘸一蘸腮,“几位姑娘所说得都不错儿,原是我的丫鬟口也冲一些,说话儿没个分寸,背地里议论了什么叫颜姨娘屋里的人听见,她们护主心切也是情有可原,我也没什么可辩驳的。”

  见状,明珠忙跨过去将她搀起,二人相视一眼,各自心有明镜。明珠作出十二分的自责,蜀锦流光的袖内牵出一张帕子往她脸上搵一把,“嗨,这都是丫鬟们不懂事儿,我的丫鬟也有错,再大的火儿,也不能闹到姨娘这里来啊。瞧瞧这满地的精贵,回头姨娘开个单子,我都赔给姨娘。”

  二人相捧着手,暗中互睇过一抹冷笑。但见音书匍跪前两步,仰着脸望向宋知濯,不避不退,“奴婢们是有些口无遮拦,可、可也是替我们姑娘心酸呐!爷,自打我们姑娘进了门儿,爷可曾到这里来瞧过她?她是庶出、也的的确确给爷做了妾,可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嫁给了爷!上回姑娘摔了脚,爷也不过是口中过问两句,何尝真的担心过?哪个做妻妾的受得了这样儿的冷待?偶时回娘家,还要遭受家里各姐妹的奚落,难道就是我们姑娘活该的?爷,求您也将心比心,为我们姑娘想一想啊!”

  陈情慢表中,周晚棠将绣鞋一跺,就要去拉她,“音书、你在爷面前胡说些什么?赶紧住嘴,这时候扯这些做什么?!”

  音书犟出自个儿的小臂,反朝宋知濯又跪近一步,仰起的瓜子儿脸上泪迹满布,被榻侧的烛光照得触目惊心。宋知濯的眼仿佛被她的泪光细蜇了一下,些微错开了一些。

  半刻的岑寂后,音书吞咽一下梗住的喉咙,继续半真半假地说起,“姑娘就是独自安静死在这里,也是个不吭声儿。可我们做丫鬟的心里却替她气,是、我们是说了些不大中听的,挨这顿打也是活该,可总不该把大奶奶脸上的伤也归置到我们头上来。”她将头一侧,瞥过绮帐一眼,“几个姑娘过来时,撩了绮帐姑娘的手臂一看,上头有条细口子,不知是打哪儿划出来的,非说是春莺给划的。大家厮打成一团时,我就瞥见绮帐姑娘由地上摸了个碎瓷片子,要往我们姑娘脸上划,我眼急手快,将她的腰扑抱住,或许就是这时不慎往大奶奶脸上划了过去,到底场面太乱,我也没瞧清,不敢乱说。”

  “呸!”绮帐听完,撑起腰来就朝她狠啐一口,“你还敢冤枉我?!空口白牙的,就由得你乱说,我……。”

  “闭嘴!”未听她说完,宋知濯便怒斥一声,将满室伏跪的丫鬟叱得深埋下头。顷刻,他干硬的嗓音又平稳散开,“绮帐,你把袖子撩起来。”

  明珠心道不好,紧瞧去,果然见那嫩白的小臂上一条狭长的伤口。偏那音书说得有鼻有眼的,明面儿上一口一个“不慎”、“没瞧清”,却又句句合情合理,连她也不知该如何替绮帐辩起。暗里给她递给眼色,想叫她先认个错儿,偏偏她又未瞧见。

  月沉星移,一霎的沉寂中,倏然听见外头一阵云舄乱杂,原是正屋里已请来太医,正往那边奔去。

  眺目一瞬,宋知濯又将眼收回来,睨着绮帐。绮帐身上一颤,晓得他动了怒,急火攻心地就将身侧跪着的玉翡一推,“你胡说些什么?!你这张贱嘴,明明是你们主仆先对我们奶奶不敬的!我撕了你这张贱嘴!”

  “够了!”宋知濯拍案一声,瞪着绮帐,想起平日里这几人便是个没规矩,偶时连自己的话儿都要驳两句,如今早已是没个体统。正想着要拿一个开刀,可余光瞥见明珠,舌尖要将人“打死”的话儿又悬回去,最终冷将众人一瞥,唤来门口候着的管事儿,“将一干人等,统统先给我关到空屋子里去思过,知错了,再一人打二十板子!绮帐与音书二人,身为屋里的大丫鬟,反而带头闹事儿,理当重罚,将她二人各打三十板子!”

  言讫,他拔座起身,独自踅出屋去。管事儿的遂带了几个小厮进来,将丫鬟们押走。明珠骤听三十板子,心内惴惴,急上前去拽了绮帐的手,“你别怕,啊,好好儿的捱一夜,你们都别怕啊。等夜里我替你们说说好话儿,别怕啊……。”

  一干人等被押了下去,狼藉一片的屋内,只剩了她与周晚棠。映着四壁蕙炷半销,明珠远远将她望住,见她肿面啼红、残髻缭发,却迤然自立,姿姿身段半点儿不见落魄。

  一阵凉风袭堂,刮卷了喧耳夏夜,明珠倏然打一个寒颤,只觉那些蜡烛,都似兽的眼,正瞪着她,要将她拆肉分骨。

  静默中,周晚棠轻言细语地走近,脸上半明半昧地挂起一个笑,“姨娘不是赶着要去求爷?这会子快去吧,闹这一夜,我也乏了,要歇息了,就不送姨娘出去了。”

  驻足一瞬,明珠深望她一眼,最终旋裙而去。整个蜿蜒长廊悬满了绢丝灯笼,将夜照得通亮。丫鬟们端着鎏金铜盆来来往往,纷杂错履中,明珠梭巡一圈儿,未找见宋知濯。但看那一壁满月的棂心窗内人影繁复,也未知童釉瞳的伤势如何。

  正是焦心,只见明安不知由哪里跑来,行了一礼,“少爷在里头呢,他这里且得有一会儿,叫奶奶不必等,先回去睡。”

  明珠楞听一瞬,茫然无措地将头点一点,“成,要是大奶奶的伤没事儿了,你叫人去报我一声儿。”

  这一去,纷花错影里,自有人秉灯照明,她的心却像是坠在一潭浑水里,摸不见瞧不见一缕光,如一只闷头飞鸟,不知是哪片云困住了自己,细思细想,她只能想到周晚棠。

  俯观片片绿瓦,在月下更加漆黑,偶有星火烛光,却不足以能将夜照亮。

  长巷中,有一盏灯丝飘摇,款款地飘入另一座院内。院中蛙鸣更甚,围着那一池寂水。各处已歇,唯独宋知书的屋内传下来琵琶莺动,娇娇软软地未知又是何处觅来的佳人。

  夜合展目朝上遥望一眼,细若不闻地叹一声,吹灭了手上的灯笼,踅入北廊,推开屋门又轻声楔上,旋到榻上将所见所闻缕述綦详。

  轻柔如风的,是楚含丹媚迭迭的一笑,摇着一把凤冠琵琶山雀图的纨扇,“这下可有得大奶奶忙了,这一夜,又要惦记她那些丫头,又要思郎君不归,只怕难以入眠吧?哼哼……,她也有今日。”

  “小姐,”夜合自倒一盏水饮下,又吞咽不迭地坐回来,“我瞧这周晚棠倒比那童釉瞳聪明些,只是大少爷虽动了气,到底也顾及了大奶奶的脸面,没有重罚,不过是让打丫鬟们几板子,皮肉之痛而已。别人倒也罢了,唯有那绮帐,我不消气!白日里听见她说什么‘贴补娘家’之类的话儿,分明就是含沙射影的说咱们!我就想去同她争论争论的,偏小姐拦着我!”

  迎着风烛,楚含丹的笑意愈发见冷,打扇的手一住,“我瞧那周晚棠虽有些心计,却还是不晓得宋知濯的心眼儿到底有多偏,将那些丫鬟打一顿,不过是面上瞧着公允罢了。你来,”她将几个兰指勾一勾,勾得夜合贴近半寸,“将我让你买来的那‘归魂散’交给看押的小厮,叫他寻个时机给绮帐吃下,届时死在那里,谁知道她是体虚让板子给打死的、还是给药死的?”

  “你前些日子让我买那药,就是预备今儿的?”

  “我哪有那样料事如神?”楚含丹嗔她一眼,直起纤腰,“我不过是备着,想借着周晚棠的手整治整治那童釉瞳,好叫宋知濯吃不了兜着走,谁知竟然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既然童釉瞳受了伤,我也不必费心了。就用这药助那周晚棠一臂,绮帐这丫头被宋知濯下的令给打死了,你说大奶奶能不跟他急眼?”

  纱窗吹进来细细绵绵的风,拂开她慧明的笑脸。夜合久而过后,将头点一点,另点上一盏八角宫灯,犹豫着终是递到她手上,“这么晚了,小姐真要到三爷那边儿去?这会子急什么呢?明儿天亮了再去不迟啊。”

  她接过湘妃竹的挑杆儿,摇着扇,“明儿三爷一大早就要到礼部去的,我还是现在去,否则依童釉瞳那性子,又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自个儿咽。你留下,警醒着点儿,一会儿好替我开门的。”

  夜合送她出去,直至院门处,吱呀将一扇门缓缓拉开,与上廊屋内隐约传出的丝竹檀板之声,形成了参差错开的两片天地。短暂的烛光一转,照见窗户上一双鬼祟之眼,又重归黑暗。

  夏花盛遍,红蝉夜歇,八面绢丝素裹的火烛一飘,就飘到了另一座院。室内寂静,只闻铜壶滴漏,宋知远罩一件玄锦寝衣,将藕裙檀粉的楚含丹迎至榻上。

  鸦静一瞬,榻案的烛光照着他尚且少年的轮廓,硬朗中略带细腻的温柔,可嗓音却如旷野久寂的风一样苍凉,“二嫂三更半夜的前来,是有什么急事儿吗?”

  楚含丹障帕轻笑,一对眼踅出欣喜的光,像两颗盛碎的颣玭,“今儿夜里可是出了大事儿,那童府的大千金被明珠的丫鬟打伤了,一群人将那千凤居闹得个沸反盈天。我想,这正是个好时机,三爷,你叫人传话儿到童府去,只等童大人与皇后娘娘怪罪下来,可看宋知濯如何开交。”

  他倏而将半酲的眼大睁,横对过来,“明珠没事儿吧?”

  “你急什么?”楚含丹面上的欣喜渐褪,拂一拂裙面粘带的花泥,睐他一眼,“你放心,不过是丫鬟们打架,还打不到她头上去,她可比那童釉瞳聪明多了,用不着你挂心。我倒要问你,陶大人那边,可怎么样儿了?”

  闻听明珠无碍,他便恢复了一贯的笑,“我只是将他略微试探了一下,他便满腹怨言,说他自个儿胸有韬略、是大哥不识货,对大哥早就是心有不满。他倒知晓一事儿,大哥为贺儃王生辰,将先太子所绘的一幅‘金龙图’找来送他做贺礼……。”

  他将眼远眺到对面壁上,仿佛透过墙已见得圆满的未来,心满意足地笑出轻声,“我要他过些时日拟了折子将此事说予圣上,圣上最是疑心。当初圣上登基,先太子的老部下们没少替圣上正名,他们会替圣上正名,全是因儃王之故,圣上心里有数,所以才不过封了他赵合营一个闲王做做,毕竟忌他党羽众多。如今要是知道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哥送了儃王那幅画儿,哼……,不知会做何深想。”

  好半晌,楚含丹捉裙起身,重秉灯笼,回眸一笑,“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政事儿,但我懂一个道理,这船要翻,必不是被某个重物压垮的,一定是一点、一点的垒成的一个千斤坠。三爷记住,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都是要宋知濯死!三爷依我,派人到童府去散个话儿吧,我就不叨扰了。”

  107. 未归 阴云渐起

  远山含烟, 昙花一瞬乍现,凋敝后,仍是长长的夜。幢幢人影如幻, 终于渐散渐尽, 只有一幽芳心, 独坐一隅。

  满室狼藉皆不见,丫鬟们已经收拾干净沾了血迹的绢子、枕头、被褥, 又端来一碗新药。童釉瞳盘在两片檀色重影的绡帐内,拿了手边一把长柄镀金铜镜,只瞧见自个儿右边腮已肿得半高, 略微偏头后, 一条弯长的伤口就露了出来, 上头涂抹了一层白色的膏子,与血迹融在一起,瞧起来颇有些令人倒胃。

  自照一瞬,眼泪又由她一片绿海中滚出。玉翡正由帘下踅入,一瞧, 火急火燎地就抽了帕子坐在床沿上替她蘸泪, “快别哭了,太医不是说了麽, 只要好生将养, 不一定会留疤的。你瞧你这一夜泪珠子不断的, 觉也不睡, 可有好生将养的样子啊?”

  泪似长雨, 只是个蘸不尽,哭得她心紧,温情的眼渐渐凝出狠色, “都是那起子小贱人造的!打他们二三十板子,真算便宜她们了!还不是爷心软,只顾着那个狐媚子,竟然将那群小贱人不作重罚。哼,等我明儿派人传话回府里去,老爷再同皇后娘娘通个气儿,爷就是想轻绕也不能够!”

  “不行、”童釉瞳登时丢了镜,一把将她攥住,一只素腕揉了全身力气,“你不许去告诉父亲、也不许叫姨妈晓得!她们、她们也是无心的,还要叫知濯哥哥怎么罚呀?难道将人都杀了不成?”

  “怎么就不该杀?那群没王法的贱人、就是杀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人一急,泪更是泉涌而出,将她一个手晃一晃,“玉翡姐,求你了,你不要去告诉爹爹!姨妈要是晓得了,是要责难知濯哥哥的。这、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嘛,做什么要闹得人尽皆知的?”

  二人相缠不下,良久,玉翡重泄一口气,浩远地飘至帘外。宋知濯听闻至此,只觉心头重重的压下来什么——是三千风情月账。

  原以为,这门婚事实非他所求,便能问心无愧的将这位一厢情愿的少女冷落在这华门之内,一门心思地爱他之所爱,并不亏欠谁。如今方知,情债难偿,无所计量,由她痴心付诸那一刻起,他便欠下了她,但他还不起,只能于心有愧。

  他清一清干涩的嗓子,踅入卧房,二人惊见他,一个慌着行礼退下,一位盘在床上踞蹐无措。岑岑寂静后,童釉瞳心乱如麻,一刻泪珠卡在眼眶,兜兜转转,最终落下。

  抬起泪涔涔的眼,见宋知濯正静瞧着自个儿,她更加慌乱,忙将头垂下,让青丝坠到胸前,刻意障掩了她半张脸,“……知濯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没事儿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儿不是还要上朝吗?”

  足够令她一颗心狂乱的一瞬寂静后,他抬起半截白茶银丝竹叶花的衣袖,拂过她腮边的一片发,正要细窥,却被童釉瞳后仰着避开。

  盯着他悬空的一只大手,她又下一泪,嗓音如被雨烟侵袭,湿润不清,“你别看,丑的很。”

  言讫,小心去窥看他的神色,她原以为,会是嫌弃、或是避忌。可泪眼迷蒙中,她望见他轻柔地一笑,“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①。”他执起薄锦被上的镜子,递给她,“宫姬薛夜来腮边有伤,却引得其余宫女纷纷效仿。你国色天香,一点瑕疵反而平添风韵,怕什么?”

  大概是他面上没有惯常的客套疏离、眼中不再有若即若离的冷漠,难得温情如许。引得童釉瞳一片芳心、反生寥落,只觉周遭的光像是万家灯火,她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一种温暖。

  她仍旧垂着头,连眼也跟着一并垂下,一个软白的手抠紧了被面,“那你怎的、怎的不喜欢我呢?好像就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瞧我似的……。”

  满室里回荡着宋知濯无奈的叹笑,“你还小,你不懂,许多东西是有限的。”

  他渐将神色郑重起来,与她对望,“……瞳儿,作为你的丈夫,我只能尽我所能给你锦衣玉食,你想要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都可以想法子满足你。我一直不来,是因为你想要的——例如我的心,我给不了你,我早将它给了明珠。我很抱歉,今天令你受这样重的伤害,但我可以不偏不倚地说,明珠她并不想伤害你,这只是个意外。所以,你能原谅她吗?当然了,你可以恨,但请你来恨我吧,弄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恨他?不,童釉瞳连那些小小的酸楚埋怨也是因为爱他。她爱他,由他目不斜视的对自己挪开的第一眼起,她就爱他了,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对明珠的深情才使她爱上他的。

  故而即便他坐在这里是为了替明珠说话儿,即便这个事实让童釉瞳感觉自己又受到一次重创。无限的酸楚涌上,再次汇成眼泪连坠而下,晕开了背上葡萄连枝的暗花儿,她毫无心计的头脑在这一霎,只能拿捏着这一点儿来祈求他。

  嫉妒梗咽了她的喉咙,声音溃不成言,“我、我本来就、就不怪她的,我知道、跟她无关。”她长抽一下鼻翼,渐渐稳住生息,掬出一捧梨花带雨的笑,“知濯哥哥,你放心,我保证不往外说这件事儿。……今儿这样晚了,你瞧天都快亮了,你就这里睡吧。”

  满月棂心窗外,月已西悬,火烛业已残烬,映着她泪红的眼,犹如晚照下的绿水,清澈地将宋知濯困住。

  他有些挪不开脚,良心喟尔一落,就将他整个人由折背椅上落到了床沿,拇指拨开了她满脸的泪珠,“也罢,不折腾了,也睡不了多久,我就在这里躺一会儿。”

  童釉瞳的心骤然由谷底浮到碧空,漾起春波一片,真正开怀地笑起来,仍旧泪眼婆娑,“真的?”

  未及他答,她先将自个儿用的一个八角鸳鸯枕挪到里头,将里头那个扯出。望着并对一世的两个枕头,眼波仿佛升起满天的欢喜,“知濯哥哥你放心,我睡觉很乖的,一点儿也不闹!”

  旋即久候的丫鬟上来,替宋知濯解了衣,将一盏盏烛火熄灭。留下一片清霜的月光。

  直到宋知濯的呼吸渐重,童釉瞳方侧翻了身将他模糊的半脸睇住,一刻也不曾错开地将他寸寸细窥。他高高立起的山根像她终于攀上的山顶,使她重新燃起新婚之夜的那种欣喜。

  她终于等来了他——迟来了几个月的圆满,尽管他的心暂时不在这里也没关系,她还能等、总能等到的,她相信,今夜,他不就将温柔的笑脸转向自己了吗?

  而长久拥有这笑脸的人,却彻夜难眠。好容易熬到了天际渐踅出昏昏暗暗的蓝时,明珠便爬起床来。连着一夜,她脑子里混沌想着的是五六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花纇一样的年纪,不该挨那几十条棍棒,尤是想到她们是为自个儿而挨打,更叫她心绪难宁。

  很快,青莲领着侍婵侍双二人端水进来替她梳洗,替她换上一件孔雀蓝羽纱百迭裙,天水碧绉纱对襟褂,乌蛮髻上散缀着几颗猫眼大的绿松石,宛如即将升起的一片幽蓝碧空。

  哒哒在她脚边打转,尾巴扇动晨间微凉的风,搅得她心湖不平,便抬了月白缀珍珠的软缎鞋往它屁股上轻轻一踢,“走开走开、我心里正烦着呢,到边上玩儿去。”

  金鸭香炉起瑞烟,撩起蝉鸣稀疏,混着青莲一抹冷笑,“还不是你平日里惯的她们!要我说,罚罚也是好的,省得以后愈发的失了体统。平日里呛呛嗓子便罢了,哪有闯到人家屋里去乱打乱砸的?连周晚棠也敢上手打,简直是没个王法,再有童釉瞳那脸,即便不是绮帐错手划的,也是因她而起,打三十板子也是轻绕她了。”

  一番话儿将侍双侍婵二人说得面露愧色,埋首不语。青莲瞥见,也将她二人一顿训斥,“幸而昨夜是你二人上夜,否则是不是也要跟着去闹一闹啊?你们两个年纪稍大一些,也该多看着她们点!”

  眺望一眼窗外风清露爽,混沌不明的天色,明珠心头鹘突不断,眉心千结地捧着盏,“姐姐,先别骂她们了,她们原也是为我出气,终究我是祸端。若真就打个板子,也没什么,可我这一夜老是心头跳个不停,总觉着事儿没这样简单。”

  “你是疑心那周晚棠还有什么后招子?”青莲亦捉裙落到榻上,呷一口侍双奉上的茶。

  渐起的天色里,隐约吹来恬淡桂香,似乎远不可及。明珠发怔一瞬,眉心缓缓舒开,唇角满是无奈地笑一笑,“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可我就是心神不宁的。”

  晨风萦走于厅堂,将外间内所有的轻绡幔帐一膨一鼓地撩起,青莲似乎也渐起不安,将盏轻轻搁下,“一会儿少爷过来,你再跟他说说,让他手下留情不就得了?嗨,说起来,他什么不听你的?何况这种小事儿,打过几板子养几天就能好的,你犯不着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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