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乍一看只瞧见满屋暗色的桌椅柜案,并不起眼,然而仔细打量,才发现竟全是品质上层的金丝楠木。
陈设与格局各有讲究,她身处其中,纵然说不出个一二三,但视觉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正对着的多宝阁上摆放着不少书籍,前面的案桌里,铺好的笺纸还未有墨迹落笔。
观亭月信手翻了翻,“肯定是我二嫂的手笔——你是没那个天赋的。”
从她一进门观天寒便在后面悄无声息地紧张,忍到此时可算是开了口:“……别碰。”
“她走以后,所有东西皆维持着原样,你不要打乱了!”
听见自家哥哥还肯动尊口,观亭月便知晓他已经没生自己的气了,“知道知道,这就放回去。”
她刚要把书原封不动地搁到架子里,动作蓦地一顿,约莫是有点奇怪,然而很快便小心仔细的轻拿轻放。
“《五禽戏》《八段锦》《口技二十三式》……二嫂还看这种书呢?”
观亭月又坐回他身侧。
“嗯……他们家祖上是开赌坊起家,三教九流中打滚,江湖上的武技多少会学一点。”
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下,沉思着掰折那根狗尾巴草。
观亭月不说话,观天寒就更不会说话了,两个人突然长久地缄默着,久到连枝头休憩的鸟儿都百无聊赖地展翅高飞。
她在轻轻的扑腾声中没来由地问:“二哥。”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后者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转头惊讶了一下,末了,缓缓地收回目光。
“我……”
“我说不好。”
“或许便是……无论自己身处何方,总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想跟在她左右。”观天寒的眉目无端变得有些温柔,“她笑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不高兴的时候,也会想着去瞧瞧她。”
“她若不在我眼前,就会控制不住地要去寻找,担心她受伤、受委屈……”
观亭月眸中一动。
思绪千丝万缕地在脑海里奔涌而过,把厚重的经年和这短短的半载岁月浓墨重彩地在心头加持了一遍。
她听见耳畔那无边怀念凝结的笑意。
“只要是能和她待在一处,哪怕坐着闲聊,也是一件极美好的事情。”
*
观亭月自观天寒的小院里出来,路上就反反复复琢磨他说的那些话。
她很少见二哥对什么事物如此认真,他的感情从不铺张浪费,全都小心翼翼地攒起来,一点不剩地给了自己倾其一生所认定的人。
纵然这辈子孤寡到老不再另娶,她也不会感到奇怪。
原来全心全意地眷恋一个人,是这样的吗?
观亭月若有所思地走在山庄交错纵横的白墙青瓦之下,冷不防一转角,碰到了刚打穿堂而过的燕山。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走回了花厅。
“你去哪儿了?”他转身,“一整天找不见人。”
“哦,我方才和……”
在那个当下,观亭月的意识中,猝然冒出了一句话。
——她若不在我眼前,就会想要去找她,担心她受伤、受委屈……
燕山半晌没等到下文,不禁奇怪:“和什么?”
第74章 她原本准备的“还人情菜”,……
观亭月出神地站在原地, 目光像是看着燕山,又像是无处着落地飘在半空。他明澈的星眸里仿佛溢着清泉,干净得能让人一眼便沉浸其中。
片刻后, 她激灵了一下反应过来, 如梦初醒似的,终于将飘忽不定的视线转回燕山身上。
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是不是该吃饭了?”
他皱眉, 莫名不解:“什么?”
观亭月却突然心情很好地握住他的手腕,“走,跟我来。”
“走?……去哪儿。”
燕山话音未落,就被她拽着在山庄的回廊间一路小跑。
穿过正厅, 拐进冗长曲折的水榭。
许是沿途吹了些风,观亭月五指都是寒凉的,纵然隔着层衣料仍旧冷硬地穿透到肌肤里。
燕山微微垂目,于是将掌心一翻, 反握住她的。
几堵高墙围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门口堆着两担柴禾与一只装满水的大木桶。
她左右巡视着,似乎觉得是找对了地方, 轻轻点头松开手。
鼻息间嗅到浓郁的油烟味,燕山不由狐疑地自语, “庖厨?”
“你带我来这儿作甚么?”
近处正有张木桌,观亭月不由分说地推着他过去,将人摁在了矮凳上坐好。
“你就坐在这里等我……”她回忆了一下手册, 用词非常精准, “一个时辰外加两炷香。”
然后又补充,“不要多问。”
燕山侧头瞧着她绕开自己,往内厨方向而行。
“诶”了一声,约莫是想再说点什么, 终究还是作罢。
灶台上来来回回就一个大厨在忙碌,从外面透过门望进去,只看见观亭月与之交涉了几句什么,后者表情勉强地放下锅铲,十分不放心地离开了。
山庄自给自足,猪肉都是现杀现宰,她抽出腰间常用的匕首,利落地切下两斤肋条肉。
那小刀在指尖翻花般的纷繁一闪,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将沉甸甸的三层五花划作四方均匀的几大块,整齐得令人心旷神怡。
我刀工真不错。
观亭月叉着腰欣赏了一番盘子里的成果,对自己表示满意。
接下来是要把肉过沸水去血沫,她生起大火,凉水入锅,煮上一盏茶的时间,再用筷子一一挑拣,沥干多余的水,放置旁边。
白水煮过的肉多少有点能吃的状态了。
观亭月登时信心倍增。
“也不是很难嘛。”她愉悦地自语着。
下一步……下一步……
按照笔记上所写,这会儿需要“炒糖色”。
她三哥曾经表情肃然的再三叮嘱:“东坡肉不炒糖色,是缺少灵魂的!”
观亭月取来一罐子白糖,正要倒油时无端迟疑起来。
是先放油,还是先放水?还是先放糖?
“……”
纸条没带在身边,已经全然不记得顺序。
她在三样调料中反复横跳,觉得反正最后也是要混成一锅的,那么谁先谁后应该没多少区别吧。
油这种东西,看上去就比较重要……先放油好了。
她心想。
灶口又被添了一把柴,烧得热火朝天,铁锅很快就冒出几缕白气,平静的油面下暗潮汹涌。
燕山无所事事地支着头,两指拈住信手折来的一枚小草心不在焉地打转。
观亭月叫他不许问,他就真的不问了,然而一个多时辰未免太难等……有心想说自己能不能先上别处逛一逛。
午后的暖阳照得人昏昏欲睡,正是在这时,耳边传来一股极凶残的炸裂之响,噼里啪啦,活像在里面放了捧烟花。
裹满油脂的水在大锅内欢快肆虐地往外炸,四面八方无一幸免,杀伤力极强。
观亭月震惊地往后退了两步,大概没想到一口锅加上油水竟能有如此大的威能。她暗道:莫非是油放少了?
紧接着又江湖救急般往里再浇了一大勺,想压压那几滴凉水的气势。
这油刚下去,一团明火登时窜天猴似的升腾上来,居然冒了有四尺高,气焰嚣张地给了她一点颜色看看。
她视线跟着上下挪移,长见识地赞叹一声。
“哇哦。”
如此大的阵仗,燕山哪怕坐得再远也该注意到了——他又不瞎。
观亭月凭一己之力将整个庖厨闹出了炼丹炉的架势,油水四溅,大火扑面。
他当即把草根丢开,一个箭步冲进去。
彼时铁锅内的火苗已然降了下来,正风骚地迎着气流招摇,边上的观亭月许是还在琢磨这把火是如何烧起来的,目光略有些凝滞。
燕山立马将她往旁侧拉开,举目扫视,抓起竹篮中的一把青菜便扔了进去,不管不顾地以大火迅速炒了一盘焦香清爽的小菜。
“你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将盘子在灶台上一放,焦躁且无奈。
双眼仅仅从周遭准备的这堆食材里一晃悠,燕山瞬间便明白了,也懒得再问她,索性自己挽起衣袖,就着她没做完的工序继续往下。
观亭月看着他动作麻利地炒好了糖,捞起切得方正匀称的肉块往里一倒,翻动锅铲给五花上色。
“你会做啊?”她惊讶,“几时学会的?从哪儿学的?”
“以前混军营那会儿。”燕山手上不停,“在营地火头军处偷的师,这里偷些,那里偷些,多多少少就会了……一边儿去,别挡事。”
他刚被逐出观家军的时候,曾经辗转于大奕朝各类将军麾下。
有那么一日,听人说麒麟营的伙夫烧饭味道很不怎么样,比起别处差得太远。彼时的燕山总以为自己还能有回去的机会,就想着等学了做菜,以后便可以烧给她吃。
只是,他从未料到观家也会有覆灭消亡的一天。
燕山抬手挥开观亭月,捡起葱姜蒜等香料混着肉一并翻炒。
她原本准备的“还人情菜”,被人情本身捷足先登了,这么一来仿佛变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