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亭月一行赶路的速度本就不慢,跟着李邺这支小队走,沿途抄近路拐小道,马不停蹄,几日可以赶上以往十几天的进程。
燕山许是有什么军务要处理,平时不常看到他。
而他们的车马紧跟在队伍的中间,被前前后后全副武装的兵保护得固若金汤。
近来没听说过哪里有战况,并且看李邺所领兵马的人数,也不像是要去大干一场的架势。
反正怎么琢磨,怎么奇怪……
但观亭月只是好奇了一会儿,很快就抛诸脑后。
她这些天在忙着专研别的事情,无暇他顾。
日中时分,大军在一处宽阔的林中草地扎营用饭,趁阳光好,便多休息了片刻。
观行云捡了块露水不那么重的地方,盘膝而坐,撕着肉饼边吃边听头顶的鸟叫。
观亭月就是这个时候找上他的。
“三哥。”她提起裙摆依样坐在他对面,一副很正经的表情,“我有件要紧的事请教你。”
后者听罢,当即肃然起敬,“你说。”
观亭月认真道:“你知道‘东坡肉’,怎么做吗?”
“……”
观行云眉毛扬得老高,自己这妹妹厨艺糟糕不是一天两天了,混到那么大个头,也就只是囫囵会下碗面的水平,何曾问过此等问题。
“知道,当然是知道——论吃,天底下谁比得过你三哥啊。”他把袖子一撩,煞有兴致地准备开始显摆,只见观亭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册子来,一板一眼地等着写注解。
观行云:“……”
这么正式吗?
第69章 我就喜欢飞扬跋扈的。
“其实这等小事犯不上你亲自出马, 淮化那边也有不少军务需要整顿吧?你离开小半年,不会乱套吗?”
李邺同燕山在一片开阔的竹林中闲步。
“要乱套了才好。”
他神情漫不经心,语气里充满了作壁上观的味道, “上头那位不就是觉得我作为中间派, 过于出风头了么?我如今按照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地游山玩水。”
“西北不乱,他还想得起我来?”
李邺听出他的意思, 不由得啼笑皆非地摇头,“你啊,还真是……”
燕山这个人是没有多少家国情怀的,他奋不顾身地出生入死, 并非真的是为了替大绥开疆拓土,为万民安身立命。
他的想法很简单。
他就想出人头地,想功成名就,想在这个世道站稳脚跟。
燕山实在太想封侯拜相了, 有时候他身边的人也不明白这份执着究竟是从何而来。
凡人为功名利禄奔波半生者数不胜数, 可大多不是图财就是图利,酒色财气总得沾一位, 否则有什么奔头呢?
但他不同。
他既不贪图名利,也不爱享乐, 许多副将都看不懂,这人拼了命的往上爬,到底图什么?
“诶——”
李邺在两株细竹间发现了手握纸笔, 写写画画的观亭月, 于是别有深意地冲燕山一挑眉。
“那个,莫非就是你找了很多年的……”
他透过层叠的疏影望向坐在方石块上,偶尔停笔思索的姑娘,目光幽邃地承认道:“嗯。”
“哦……原来是观家的大小姐。我说呢, 你会平白无故如此紧张这么个破客栈。”后者抱起胳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又摸着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点评道:“唔,模样很漂亮,属于……大家闺秀的长相。”
男人看女人,在彼此都不熟悉的情况下,普遍是先从外貌打量。
“可以,眼光不错。”
话才说完,李邺眼前忽地一亮,似笑非笑说,“不过,看起来她即将有麻烦上门了。”
观行云正针对“东坡肉”的制作工序细无巨细地阐述。
什么肉要挑哪个部位的最合适,葱姜蒜料酒酱汁什么时候放,小火焖到几成熟给肉块翻身……
观亭月头都大了,听两句记三句。
“生姜刮去皮,大葱斜着切……酱汁两勺,猪肉煮出血水后再洗干净……”
她嘴里喃喃念叨着,冷不防一抹寒光从天而降。
“噌”的一声清鸣。
几十斤的乌金重剑带着挑衅笔直地束在她身侧,把坚实的泥地砸出一道皲裂的豁口。
观亭月攥着笔,满眼匪夷所思地抬头。
那是一双煞气十足的虎目,唇边还有两片挺风骚的小胡子。
观亭月:“……有什么事吗?”
“我听怀恩那些没见识的愚民称你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这或许是名中郎将,二十出头,恰是年轻气盛,肝火冲天的年纪,多半忍了有一路了,“说你单手能掷出一柄丈八钢枪,于数丈之外取敌将首级。”
他把指头一晃,对准她鼻尖,“我不相信!来和我比一场。”
李邺瞧这窈窕纤细的姑娘拍拍裙子站起身,忍不住摆首,轻轻“啧”道,“范元忠这个愣头青,从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对上他可讨不到点好。”
燕山却慢条斯理地一笑,“谁讨不到好,还不一定。”
听了他此番口气,李邺在心头小小的诧异片刻,“怎么,你觉得范元忠会输?”
“那小子虽说行事莽撞,毫无对敌之智,但手上功夫在军中却是一等一的出众,连我和他切磋,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姑娘貌似平平无奇——能比他厉害?”
燕山闻言,也不着急反驳,只颔首示意前方。
不远处的观亭月已依言走到了一块临时辟出的空地上,她在面对挑衅时素来不谦让,哪怕过了这许多年,也依旧是有求必应,非得揍得来者跪下叫爹不可。
“瞧见没——”
“你别看她穿着轻便简洁,又是发髻又是长裙的,周身挂的那些东西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腰间反光的银色衣带是条软剑,韧性十足,能刚能柔,最克近战。”
李邺不由专注地瞪大了眼。
“手腕的那一圈链子,放开来便是钢鞭,有五六丈之长,束缚力极强,一旦缠上轻易挣脱不开,打群架的时候效果显著。”
“还有头顶的发簪,也是一柄匕首,专用来出其不意的;背后腰上的小玩意隐藏着暗扣,拔开是把回旋刀,两端带刃……”
这位大老粗听燕小侯爷如数家珍地把观亭月从头到尾分析了个遍,惊叹不止,“真看不出来,她年纪不大,玩的东西倒是很讨巧——还别说,这点和你挺像,记得早些年你也是鸡零狗碎地背着一堆武器,走哪儿带哪儿,随时随地能和人干架。”
燕山唇角牵动了一下,眸中露出几分骄傲,“那是自然。”
手边不能没兵刃,这是观家军的传统。
李邺把他的小表情收入眼底,酸溜溜的:“侯爷,您对人姑娘还真是里里外外都,了,解啊?”
“我……”
此话不知让他想到什么,脸色竟然有些红,便不自在地摸了两下嘴唇,把视线别开。
山间的比武场上。
一声清脆的响指落下后,对战双方同时动了。
观亭月随手借来一柄细长纤瘦的刀,在半空里先就划出一抹鲜亮白光,她的细苗刀算上刀柄也不过两臂来长,和五十斤的重剑相比简直像在过家家。
中郎将虽没把她放在眼里,但半点不轻敌,两个人同是不服输的性子,谁也不让着谁,才交了几招,场面便已势如水火。
“你这位姑娘,挑的兵器可不大趁手……”
李邺开始还不太看好地频频摇头,两三个来回瞧下来,他神情逐渐变了,到最后正色地挺直了腰背。
投身军营的女子尽管少,但并非没有,可就他认识的人当中,鲜少有基本功这样扎实的,几乎拳拳到肉,招招流畅,纵然眼花缭乱却也是一式到底,毫不敷衍。
观亭月有女子轻身功夫的灵巧,也不缺男子的劲道,右手挥刀如满月,左手竟还能腾出来攻范元忠的空门。
年轻的军官纵横比武场多年,哪里见过这等家学深厚的功夫,骤然被她打乱了阵脚,应对得左支右绌,简直像个上蹿下跳的大蚂蚱。
李邺从不知打架也可以打得这么“漂亮”的,看观亭月拆招几乎是种享受。
因为姑娘家身段柔软,一挥一挑便多了几分美感,但又有大开大合的气势,两相结合,便是刚柔并济,华丽得酣畅淋漓。
“……呼。”他抽口凉气,由衷地感叹,“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会惦记她如此之久了。”
长得漂亮,功夫卓绝,还有源远显赫的家世,想不惦记也难吧。
燕山一言不发地在旁注视着场上的刀光剑影,目光和缓且沉溺。
李邺瞥到他唇角过分温柔的弧度,束手无策地悄悄耸肩。
“嗐,我看她出招的势头就知道不会是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你难道喜欢这样飞扬跋扈的?”
他下颌的肌肉不甚在乎地轻轻一动,“是啊。”
“我就喜欢飞扬跋扈的。”
听这语气,李邺确定是没救了,只好叹一声,“那么——这位望眼欲穿的周幽王,请问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注视着把范元忠满场溜着玩的观亭月,“求亲了吗?……貌似也不太像,那就是,还没表白心意,正在互相试探?”
燕山眼中的心无旁骛有半瞬收紧,而后浅淡道:“没有试探。”
“从小到大,她对我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况且,我们之间曾经生过那么多龃龉,如今不讨厌我,已经算是不错了。”
很少听他说这般的丧气话,想来是情路不顺。
李邺拍拍好兄弟的肩,“不要紧,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嘛……”
刚安慰了两句,林中的观亭月正觉着在时间上给足了面子,收刀旋身往对方持剑的手上猛然踹去。
重剑落地的刹那,似有何物跟着一并斜飞而出,不偏不倚,恰冲着他们这边而来。
燕山一愣,本能地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将东西接住——
掌心里隐约透出些许温热,定睛看时,才发现是只荼白色的绣鞋。
观亭月:“……”
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