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让岁岁把人骗出门做什么?”冬青惊讶地问着。
容祈脸色雪白,披着双层狐毛大氅,眉目锐利,唇色青白,带着大病未愈的憔悴。
“不然我前脚去找宁汝姗,他后脚就要把我把人赶走了。”容祈无奈说着。
冬青仔细想了想,认真点点头:“确实。”
容祈看了眼简单雅致的小径,往后便是内院,往前便是大堂。
他拢了拢披风,朝着大堂走去。
“也不知官家请夫人入宫做什么,还不准世子一起去。”冬青跟在他身后,疑惑问着,“总觉得没好事。”
“前脚曹忠官复原职,后脚宣夫人入宫。”
大堂内,宁汝姗沉默地坐在堂中,因为传旨黄门传得是口谕,也没有圣旨,只留下一只梅花凤簪。
她离开前的那一夜,在母亲墓前被人绑走,带走她的人正是官家。
若是当时白起没有来,她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逃出来。
这趟宫对她而言不亚于龙潭虎穴。
“夫人。”
宁汝姗抬头,就看到容祈站在台阶下,漆黑如墨的头发被一根碧玉簪随意挽起,披着雪白色的狐毛大氅,虽然脸色苍白,但如刷子般的两道剑眉被衬托得如炭色锐利。
“世子。”她起身,面色如常,“外面冷,进来吧。”
“你是因为明日的事来的?”宁汝姗待人坐下后问道。
容祈点头。
“官家与你说何时入宫?”
“明日未时。”
“可有说是什么名义。”
宁汝姗摇摇头,反而问道:“宁家现在还好吗?”
容祈微微叹了一口气,随后摇摇头:“宁姝入宫当了富荣公主的侍读,宁夫人一直在相国寺为宁将军祈福,至今不曾出来。”
宁汝姗一愣,随后皱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容祈。
“官家怎可这么对宁家!”
她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怒容,双拳紧握。
宁翌海是为襄阳而死,宁家如今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不说加官进爵,也该是衣食无忧,现在却借着各种名义被囚禁起来,简直是令人心寒。
容祈沉默着不说话。
“官家借着宁家的名义来让你入宫。”他等了片刻,这才继续问道。
“嗯。”宁汝姗淡淡说着,“打算给爹立碑。”
人死了四年,才想起给人立碑,分明是醉温之意不在酒。
宁汝姗闭上眼,强压着怒气这才没有失态。
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被养在深闺的女孩,自正乾二十五年冬天开始,她喜欢的,在意的,依恋的,被一件件打碎,一点点染上无数人的鲜血。
这样深刻近乎入骨的经历甚至开始让她怀疑。
韩铮,宁翌海,王锵等等所有人,他们为了大燕不顾一切,可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宁可战死守社稷,不愿拱手让江山。
可他们的上位者却在背后捅刀,让他们腹背受敌,壮志难酬,遗憾身死。
“我明日送你入宫。”容祈注视着强忍着悲愤的宁汝姗,低声说着,“不要露出这样的神色。”
坐在一侧的容祈手指微动,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搭上她的手背,安抚着她颤动的手指。
“这些年官家疑心越重,你若是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必定不会让你好过。”容祈低声说着。
宁汝姗轻轻嗯了一声。
“他寻你无非还是因为韩相的事情。”容祈仔细分析着,“官家一直坚信韩相当年私藏了一批粮草武器,你只需一问三不知即可。”
“官家为何执意相信有这个东西。”宁汝姗问道。
虽然确实有一批借着榷场的名义私下筹备的那匹东西,却不是韩相私藏的,而是张春当年一气之下自己带走的。
容祈摇头。
“宴清也会在宫中照应你的。”他安慰着,“你只需谨言慎行,之后我们不会让他再来找你的麻烦。”
宁汝姗抬眸去看他,思索着刚才那句话,眼波微动。
“你和宴家……”她缓缓说着,“联手了。”
容祈手指微动,但也爽快点头:“嗯。”
“哦。”宁汝姗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话。
冬青见两人沉默下来,连忙开口圆场:“夫人吃早食了吗?”
宁汝姗摇摇头。
冬青眼睛一亮,按剑激动说着:“我们世子也还未吃呢,不如一起?”
“你还未吃饭?”宁汝姗侧首,惊讶问着。
还差半个时辰便到巳时了。
容祈摇了摇头。
“世子昨夜一晚上没睡呢,早上没胃口,这才一直没吃的。”冬青热情地解释着,“我让人去端过来,两位一起用膳。”
“你一晚上没睡?”宁汝姗没有搭理冬青,反而皱眉问着容祈,犹豫说道,“是那个钉子的问题吗?”
“不……”
冬青胆大包天地直接伸手指捅了捅容祈的背。
容祈到嘴边的话鬼使神差地咽了下去,眉眼低垂,盯着宁汝姗裙摆下的蓝色花纹,耳朵不由微红:“嗯。”
他昨夜未睡,一半确实是因为伤口疼痛难忍,可另一半也是因为在处理公务。
“那钉子足足有这么长呢。”冬青见缝插针地比划着,嘴里煞有其事地说着,“拔出来的时候,留了两脸盆的血,昨天晚上还止不住血呢。”
昨夜确实因为处理了太多公务,谁知一起来,伤口马上崩裂开,瞬间染红了衣服。
——我也没骗人。
冬青眼珠子一转,安慰着自己说着。
宁汝姗闻言眉头不由皱起。
“那你现在不去休息,过来做什么。”她颇为担忧地说着。
“还不是因为听说官家寻……”
容祈实在受不了冬青的颠倒黑白,不得不咳嗽一声,斜了一眼冬青,提醒他收敛点,这才止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冬青失望地闭上嘴。
——借病示弱!多好的借口啊!
宁汝姗皱眉,听懂了冬青未竟之语。
没了插科打诨的冬青在中间絮絮叨叨,屋内的气氛冷得迅速。
“一起用膳吗?”容祈耳朵微红,大概是骗了人,连着目光都不敢时时和人对视着,眉眼低垂,低声问道。
宁汝姗看着他藏不住的期待目光,到嘴边的拒绝却是说不出来,犹豫一会儿,缓缓点头。
冬青大喜:“我马上让人送饭过来。”
“不必了,我早上做了白粥和包子还有春卷,世子吃吗。”宁汝姗起身唤了声门口的丫鬟,“看看厨房里豆浆还有吗,让人再备一份糕点和糖浆来。”
容祈听着,眼睛微亮。
很快,丫鬟就带着飘着热气的早点送到一侧的抱厦中。
宁汝姗坐在一侧沉默地吃着饭。
这是两人重逢后,容祈第一次和她吃饭,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和谐温柔,恍惚间竟然觉得像是回到三年前的容府,一时间不知从而下筷。
他开始眷恋这样的片刻,生怕提起筷子就打破这样的幻境。
“你,不舒服吗?”宁汝姗见他不动筷,心中一个咯噔,想除夕之夜,他也是这样一直沉默地坐着,不曾动过筷子。
“不,不是。”容祈被她澄澈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心中那点奢望的,不见天光的想法就像见了太阳,倏地消失不见了。
他不由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这样含糊躲避的表现反而让宁汝姗心中一惊,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唯恐伤了自尊。
容祈身上的钉子毕竟因自己而起,那枚泛着青色的乌钉总是时不时浮现在自己眼前,连带着刚才冬青绘声绘色的表述,都不由在脑海中逐渐形成画面。
“我找个丫鬟来吧。”她委婉说着。
容祈蹙眉看她。
宁汝姗知道他心气高,以为这话是触了逆鳞,心中苦恼,犹豫了片刻,便又改口,小心说道:“你的手如果不方便,找个人喂……”
“没有。”容祈见她没有察觉出自己的小心思,匆忙打断她的话,伸手去拿筷子,却不料牵动伤口,疼得手指一动,直接把筷子打翻在地上。
宁汝姗一脸了然。
“不是这个原因。”被意外打乱了阵脚的容祈耳朵泛出红意,强装镇定地解释着。
“大概是筷子太滑了。”她替人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嘴里柔声安慰着。
容祈坐在圆凳上,也不知哪来的丧气,只能沉默地坐着。
就在这个事情,一直站在角落里装死的冬青,轻轻说道:“世子身上好大七个洞啊。”
“闭嘴。”容祈不悦呵斥着。
冬青微叹了一口气,幽幽扫了宁汝姗一眼,最后低眉顺眼地站着。
宁汝姗见身侧之人嘴角紧抿,神情恼怒,一个人生气地低着头,看着又觉得有些可怜。
她想起之前眼睛还未恢复时,容祈就一直冷漠地拒绝别人靠近,骄傲自有底线,从不愿示弱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