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后身上的疮,不是怪病,也不是他下的毒,而是李明秀克制隐忍的报复。
按赵令柔的说法,叶后是点了他给的凝神香之后才起的疮,而且香停后就不再长新疮,只是已有的伤口反复流脓,经年难愈。
所以她们断定,是他在镇魂凝神香里做了手脚。
数次严刑拷打,最后甚至用了移魂汤来逼供,他都没有承认,甚至连香方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们才不得不信:镇魂凝神香没有问题。
于是从刑虐他,让他给解药、除妖术,变为威逼利诱,命他想办法治好叶后。
叶后的病久治不愈,根因在疮面太多,遍布全身。今天好了一块儿,又会被其他地方感染,加上叶后为了遮住伤口,平日穿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如此循环反复,更加好不了。
是以,虽然他不知这身疮是怎么来的,却知如何医治。
直至一个月前,他看见赵令柔将白绸里衣放在薰笼上焐热,然后给叶献则披上。霎时间,脑内一道光闪过——
李明秀!
在生疮之前,与许多贵族夫人一般,叶献则喜欢将衣服放在薰笼上染香。
他的香没问题,衣服也没问题,可二者遇到一起,就是问题所在。
陶孟章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李明秀曾问过他镇魂凝神香的配方,说自己因思念李芊芊,彻夜难眠,心神恍惚。他以师门规矩为由,并未告知,只将制好的香粉送她。
过了几日,她突然问:香粉中可有结了果的金罂草?
只这一问,陶孟章便知她不仅会针线功夫,用药,或者更准确地说,用毒也是行家。他想了想,没有隐瞒,如实告诉她:确实有。
金罂草本身无毒,还可以舒神静心。这种草在结了果子后,根茎发干变色,药性增强,也变成极佳的毒药引子。有几种毒性很弱草本,如水兰、乌蒿,遇见金罂草后,毒性倍增。
他敢用金罂草,一来因熏香并不口服,剂量有限;二来,无论是金银草本身,还是与之相冲的水兰、乌蒿,皆是罕见之物,世人知之者甚少,除非有意,根本不会碰到一块。
他那时没有想过,李明秀便是“有意”之人。他只暗暗咂舌,对李明秀更加好奇:这真的只是一个出身贫苦,为了养活自己而入宫的小绣娘么?
他已有八.九成的把握,是李明秀利用职位之便,在叶献则的衣物上做了手脚,比如用水兰泡过布料。
水兰本身毒性弱,无色无味,也不会刺激肌肤。但碰上金罂草后,日夜熏染接触,效果如何,就因人而异了。
很巧,叶献则便是反应特别剧烈的那类,满身的疮包,被折磨了十几年......
善人苦,恶人也苦,众生皆苦。
陶孟章思索许久,心头涌起一阵悲哀。
*
当年李明秀瞒着他,行此险招,也是看清了他的执迷不悟吧。纵然他对叶献则由爱生恨,愤懑失望,却还是不忍看她受这般折磨。
他宁愿她得因果报应,以一死赎罪。
如果叫他知道李明秀的计划,他不会揭发,陷李明秀于险境,但他会治好叶献则,再离开京城隐居。
他明白,叶献则不值得他这样,她是个手上沾满鲜血,心里都是权欲算计的女人。她应该受苦,应该被老天爷收去。
可他却忍不住一次次帮她,以前如此,如今依旧心软。
这么多年了,她虽受苦,但至少还活着,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等她身上的疮好了,连肉身之苦也不用挨了。
而善良温柔的李妃呢?已早早逝去,尸骨无存。
重情重义的李明秀呢?八.九年前,他云游四方时,又在相州乡野山村中见到她。家徒四壁,积劳成疾,苦得很。
陶孟章深深地叹了口气,遥望重脊飞檐上方的青碧长空。
好在月姮公主和明秀的小女儿皆是有福之人,大贵之相,将来必有造化。
在相州时,他不惜折损寿命,为两位小姑娘卜了卦,结果皆是大吉。他因此得了近十年的心安,放佛自己助纣为虐的罪行得到了饶恕。
陶孟章嘴唇动了动,身后宫婢太监依然紧紧跟着。他又看了看碧梧宫破败的门庭,转身往回走。
迎面走来几个小宫女,嬉嬉笑笑说着话。
陶孟章本没在意,风儿却将小宫女们的对话吹入他耳中。
“桃爷爷竟又抽新枝了!先前嬷嬷还说,已经枯了十几年,不会再开花结果了呢!”
“是呀,这是祥瑞吉兆,定是有什么大喜事!我们快去报给冯姑姑,兴许还能讨到赏~”
“还讨赏,倒敢想。我只求明年桃爷爷开起花,叫我们也瞧瞧“云霞落人间”。”
陶孟章迈开的步伐一顿,眉宇间升起些许困惑,俄而双目睁大,心神震铄:难道,他当年路过碧梧宫,观云望气算的那一卦,并非失策?碧梧宫确是天恩眷顾,凤栖之所,只不过凤凰并不是李妃.....
*
初春的明媚日光,透光薄纱帘幕,照在车内赵令柔阴晴不定的脸上。
人潮车流中缓行的马车彻底停顿下来。
“怎么停了?”赵令柔心中低怒,冷声问道。
帘外驾车的侍卫小心翼翼回道:“前面两辆车撞了,横在路中央,路被挡住。”
赵令柔皱皱眉,没说什么,只撩开帘子前后看了看。她今日轻车简行,没有差役鸣锣开道,自然不会有人认得公主大驾,为她让出路来。
此刻马车进不得,退不得,也只好耐下性子等待。
她闭上眼,面有倦色,凌厉漂亮的眉毛下,长睫若鸦羽。
本是想休息养神的,可是眼帘垂下易,心事放下却难。
今日顾府一行,她已有预感,顾枭很快便会倒戈——陆家取了蜀地,直逼江陵,如一把利剑悬在江南数州头上。卫家大势已去,赵家更是危若累卵,顾氏一族是投机的高手,又怎会不明白?
可若是这么容易放弃,她便不是赵令柔了。只要她活着一日,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赵家江山拱手于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都要拼命搏一搏。
赵令柔伸出纤长两指,轻抵额心。
渐渐地,绷紧的愠怒心情平复下来,她开始沉思应对之策。
现下局势对她们很不利:陆家出奇兵占下蜀地后,声威更甚,简直如日中天。朝中的墙头草纷纷朝陆家倒,就连卫家的人,也渐起畏缩之意,背着她暗中劝卫怀远“早做打算,退回江南,守好基业”。
想到这里,赵令柔不觉心口一窒:如今她手上的牌,除了赵氏宗亲,便只有卫家了。卫怀远.......会背叛她么?
赵令柔薄唇轻抿,压下复杂难明的心绪,眼中一片清明冷酷。
卫怀远毕竟不是赵家的人,他也许舍不得她死,但绝不会为她的父皇母后考虑。
“情”之一字,最不可靠,她必须要让卫家看到“利”,心甘情愿地护住赵家江山......
顾枭是鲸鲨帮的幕后掌舵,若他愿意和卫家联手,便可轻易扼住江陵咽喉,不必惧怕陆家顺江而下,攻占江南。
少了这个顾虑,卫家便不会急着回师南下。
十万精兵驻在京师,陆君潜再怎么胆大,也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她谋划已久的周辽议和,终于尘埃落定。耶律平周抵京数日,三天前,已同她的父皇赵见昱歃血为盟,约为兄弟之国。此后两国就要放开边境,互通有无。
她自然知道西辽狼子野心,合约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张随时可以撕碎的纸。可正因西辽不可信,才能让陆君潜分兵塞外,提防戒备。这样一来,陆家更不敢冒然兴兵谋逆,以免腹背受敌。
五年前陆君潜不回秦州,反而驻军京师,打的便是“勤王退虏”的旗号。如今两国议和,她已安排好朝臣言官上谏,催陆君潜回秦州封地。
陆君潜定然不会理睬——他不会为了虚名放弃实打实的有利形势。可他不走,便坐实了不臣之心,要遭百姓唾弃。他的名声越差,不服他的人就越多,她能用的人便越多。
赵令柔正出神思索,马车开始缓动,一步一停。
窗外嘈杂熙攘的人声中,两个青年因挨着赵令柔的马车,交谈声字字句句,分明可辨。
“你刚瞧见了么,肏他妈的北狄狗奴,竟在御道街上驰马威风!”
“唉,有什么办法,咱大周皇帝求着人家来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哼,谁不知道是宫里那两个娘们想的馊主意,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小点声。”
“怕什么!?吸百姓的血,卖汉人的国,这群狗娘养的赵家人。”粗犷的男声骂咧咧说着,“还不如姓陆的!”
马车内,赵令柔气得身子直颤,眸中戾色闪过。
正要命人将两个大放厥词的逆贼拿下,可车夫已经马鞭一甩,飞驰起来。
*
马车又行了许久,赵令柔心绪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偶然一瞥,瞧见明记衣铺风中招展的幡子。
“停。”
马夫立刻应声勒马。
赵令柔看了看铺子门前停驻的香车小轿,挑了挑眉,旋即自嘲般轻嗤一声。
她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竟然在意一个下贱小妾,一个靠着同她相似的脸,得以在男人身下承欢的替身。
赵令柔承认,她曾经很喜欢陆君潜。
从情窦未开童稚之时,她便认定陆君潜是她的东西。因为她喜欢他,而她是最高贵、最受宠的公主。但凡她想要的东西,母后和父皇便会帮她得到。
那时她没有想过,陆君潜将来会拒绝她。
他们明明如此相配,她找不到比陆君潜更好的郎君,而这世上也没有女子能比得上她,无论是相貌、才情还是家世。
她起初是愤恨的,后来才明白:
陆君潜不愿娶她,因为他们注定是仇人,迟早要针锋相对,将利刃扎进对方心脏。
于是,在江陵,她对领兵而来的卫怀远伸出手......
她认命了,但她的心却忘不掉他。婚后,纵然卫怀远对她百般迁就,呵护备至,可她还是不甘,总在心底幻想着。
陆君潜定然心中有她,否则又怎会孑然一身至今?他一定在等她,等千帆过后,握住她的手不再推开......
可时至今日,经年的阴谋算计、亦敌亦友,她已说不清自己对陆君潜是何感情了。很多时候,她恨之欲死,却又会在听到他的名字时,牵扯年少时的回忆,心中绞痛难言。
听闻他纳妾时,她如遭棒击,一度听不得任何有关这个小妾的消息。好在后来她得知,这个小妾长得与她极像,不过是老太太塞给陆君潜用来泻火的玩意。她放下心来,甚至暗暗有些得意。
原来,陆君潜也放不下她。
家国系于一身,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她自然没空理会一个小小的侍妾。偶尔,她对陆家的女眷旁敲侧击,她们也只说府中这位阮姨娘徒有美貌,无甚特别之处。陆君潜也不爱提此事,似乎不怎么在意哪个女人。
她彻底放下心。
哪知陆君潜从秦州回来,就搬出陆府,自立门户,闹出好大风波。若不是陆家的大少奶奶气得够呛,将家事抖了出来,她还不知陆君潜这小妾也有几分手段呢。
只不过,奴婢就是奴婢。即便陆君潜金屋藏娇,惹得朝野议论纷纷,她也不过是个外室,上不得台面。赵令柔这样想着,心中舒服许多,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旺盛的妒意。
“走吧。”赵令柔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