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兵骁勇,尤善山林作战,切不可轻敌。”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
“知晓!耳朵磨出茧。”陆速笑了,“王爷找您呢,叔叔快去吧。”
“哦,这么晚叫我?”陆君潜大概猜到父亲找他何事了。
“是啊。”陆速说着,促狭一笑,“我们都等着喝叔的喜酒呢!侄儿家娃都十四了,叔你得加把劲。”
“鹤唳都十四了?”陆君潜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了句。
“是啊,”陆速一摊手,“臭小子还吵着要见你,我说您才没空见毛都没齐的狗崽子,叫他滚去大营了。”
“这次就要带上他?”
“那说的,多好的机会。整日小打小闹见不了真阵势,这次可不得带他历练历练!”陆速语气满满自豪,“我家这混小子,别看长得娘兮兮,拿起刀来那真的随他老子我......”
“不娘,是俊。”陆君潜纠正道,“你记着,入蜀后叫他注意仪表,纳降时把那副光明甲穿上。”
第79章
陆君潜走进来时, 陆吾正负手站在窗前,似乎也在遥望中宵之月,只是不知想的是谁。
“父亲。”陆君潜叫了声, 随手将门阖上。
陆吾转过身,走回长案前坐下。
“坐吧。”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陆君潜嫌那排椅子离书案太远, 便拎起一张放在靠着书案处,才随意坐下。
陆吾因他这举动,鹰隼般冷硬的脸上露出些微温和眷爱之色。他身材高大, 不怒自威,虽已四十几岁, 依旧至坚至锐,悍勇沉稳。
陆君潜长得极像他,眉骨、鼻梁处的轮廓简直一个模子刻画出。若是阮明姝见了,必然会觉得等陆君潜上了岁数,便是他父亲那般模样。
不过只需定睛看看, 还是能瞧出父子二人长相的不同之处——陆君潜五官更精致些,有他娘亲的影子在。此外,他的下巴也窄瘦几分,整个面部不如陆吾那般宽阔刚硬, 却是威仪中多了分清俊。
“见过李成了?”陆吾开口问的第一句话, 依旧是正事。
陆君潜“嗯”了一声, 说道:“他倒比他义兄有胆魄气量, 更当坐绿臂军头把椅子。”
“江湖草莽起家,更在乎义气辈分。”陆吾简短回道。
“只要他能镇住部下, 听我们号令,谁做头头都无所谓。”陆君潜想了下,继续道, “这人好像与皇帝有旧怨,恨不得啖其骨肉,应当是私仇。”
“很多人都有前尘往事。”陆吾随意道,并不打算多聊这个话题,“可知道找你何事?”
陆君潜沉默片刻,烦躁地叹了口气:“知道。”
陆吾平静的目光陡然犀利:“这可不像你,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变成喜欢逃避的懦夫了?”
“我不想娶孟琴则。”陆君潜不理会他的质问,索性直说了,毫不畏缩。
陆吾剑眉深皱:“不想?”
“对,不想。”陆君潜说完,觉不能显示自个儿决意,又一遍强调,“孩儿不会娶孟琴则。”
陆吾没有说话,只靠在背椅上打量陆君潜,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屋内陷入僵持的沉默。
“给我个理由。”陆吾终于开口。
陆君潜目光扫过腕间,抬头时硬气极了:“我不会娶不喜欢的姑娘,耽误她,也折磨自己。”
“那你想娶谁!?”陆吾顿时冒火,不相信他引以为傲的亲子会说出这样任性幼稚的话。
陆君潜抿着嘴,不做声。
“娶你那个小妾?”陆吾面无表情,沉沉问道。
“若是能娶,我早娶了。”陆君潜闷声闷气回了句。
“你!”陆吾先是震怒,但很快明白儿子的意思,最后只微愠道,“看来你的魂还没叫全然勾走。”
“父亲,儿子不是一时脑热。拒绝孟家什么后果,之后该如何应对,儿子都想得明明白白。我陆君潜不需靠娶妻成就大业,之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陆君潜霍然站起身,双拳紧握,对父亲恳切道。
“娶孟琴则,也许不是必须,但会让事情容易许多。”陆吾顿了顿,“你的运气一直很好,如有天助。可没人敢说,自己会一直得上天眷顾,永远走运。”
“陆君潜,你不要忘了,你身后是多少人在托举着,他们都把脑袋栓在裤腰上为你卖命。你要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己私情,让所有人陪你赌么?”陆吾说至最后,语气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陆君潜咬着牙,指节泛白,显然因父亲的质问陷入激烈的思想争斗之中。
最终他猛然抬起头,字字铿锵如金石:“我会赢。”
陆吾的目光与他铿然相撞。
一个如有实质,压迫感十足,一个坚定凌然,分毫不退。
许久,陆吾长叹道:“你也不必处处随我啊。”
陆君潜怔了一下,才明白父亲何处此言。他心道,不一样,阮明姝比我娘温柔多了,也更爱我。但若这样说出来,想必要挨揍,也就憋在心里没敢说。
“与孟家结亲的事,可以先缓缓,我会先婉拒。”陆吾摆了摆手,有些疲惫道,“至于你那房小妾,也叫她适可而止,不要想不该想的东西。否则,你小娘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陆君潜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要替阮明姝反驳。但又知他越是维护阮明姝,父亲就越顾忌她,只好忍住。
陆吾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虑着什么,手指缓缓敲在紫檀桌案上。
陆君潜不急不躁等着,得了父亲首肯,孟家这事儿便算了结,他心中轻松极了。
“你娘......还好么?”陆吾问这话时,果决狠厉如他,竟踌躇起来。
陆君潜不以为意,点点头道:“挺好的,在水月庵吃斋修佛,心静如水,很少发病了。”
其实他动身来秦州之前那天,赵婉就发过次病,又哭又闹,骂了陆吾一夜,次日方好。
水月庵每隔一日就要送信过来,禀报夫人状况,陆君潜自然知道此事。可他觉着自己爹娘缘分已尽,再做不成夫妻,索性叫他爹好过点,瞒下不说。
却不知陆吾听了,反倒目光黯然,怅惘非常。
“对了,爹。”陆君潜正好顺着这话头询问,“您还记得李妃么?您当年该见过她的。”
陆吾收起烦乱心绪,皱眉道:“李妃?”
他自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当年曾是赵见昱的宠妃。印象中是个纤细文弱的美人,寡言少语,后来私通侍卫畏罪自杀了。除此之外再想不起什么特殊之处。事实上,他连这位妃子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为何问她?”陆吾不解。
陆君潜自然不会说,因为她是我丈母娘。
“有件事一直奇怪罢了。我幼时长在宫中,见过李妃娘娘许多次,”陆君潜表情微不可见地绷紧,“她不是会干出私通之事的女子.......”
“你在怀疑你娘么?”陆吾立时不悦,冷冷打断他。
陆君潜一滞,那股烦闷郁气又涌上心头:“自然不是。”
李妃在麓南行宫私通侍卫一事,正是他的娘亲安平郡主赵婉揭发的。所以当陆君潜认出阮明姝便是赵月姮时,心神巨震,落荒而逃。
李妃之事定案时,他才十岁,纵然狐疑,也只暗暗不解:“李妃娘娘该不至如此。”
可是人证物证俱在,甚至李妃自缢之前,还留下遗书认罪,而他的娘亲赵婉,则是此案的证人之一。他娘亲与李妃素无恩怨,且依她目下无尘的性子,根本不屑做假证构陷别人。
因而陆君潜的狐疑很是浅淡,被风吹吹,很快就飘散在呼啸而过的岁岁年年中。
但现下却不一样,他自知道李妃是阮明姝的母亲后,心中怀疑便一天比一天强烈。
阮明姝的娘亲,定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可他的娘亲也不会诬陷李妃。
十六年前的京城,形势与今日截然不同。他们母子二人不过是两颗被遗弃的棋子,靠身上流的赵氏血脉勉强保全性命,而李妃则正得赵见昱恩宠。赵婉怎么可能去诬陷李妃?
除非真的有何血海深仇,让她不惜抛却看得比命都重要的自尊,冒着暴露后与儿子双双殒命的风险。
陆君潜本想问问父亲,娘亲与李妃是否有些他不知道的牵扯过结,可瞧着父亲愠怒的脸色,陆君潜识相地闭了嘴。
只能自个儿继续查了。
他望着父亲不善的脸色,再次感叹,世间为何会有他爹娘这般怨偶——避之不及、宁死不见,却又耿耿于怀,互相折磨。
若说他娘任性偏执惯了,还可理解,可父亲是最最明智果决之人,怎么也这般拿不起放不下。
“我瞧你闲得很。”陆吾道。他虽知定是有什么缘由契机,陆君潜才会问李妃之事,但仍因陆君潜分心在这些无趣琐碎之事上而感到不悦。
陆君潜微微挑挑眉,反驳自然不会反驳,在意却也是毫不在意的,因而只当没听见。
“儿子困了,回屋睡了,父亲也早点歇息。”陆君潜又呆了会,见他爹没什么其他叮嘱的样子,便起身要走。
陆吾瞧着他成熟英健的身形利落站起,二十几年只在一瞬。霎那间,有些想让儿子再留一会,什么也不必说,坐着便好。
叫他透过这张脸,依稀描摹出她曾有过的温柔眷恋之色。
“回去吧,明日早些过来,同我一道去大营。”他最后只这样说。
覆水难收,又何必再留恋伤神。
*
陆君潜走回房间。
冷窗孤塌,着实无趣。
便叫丫鬟备热水绢巾,略略漱洗一下便要歇息。
将要阖眸,听得门外脚步声。未多时,值夜的亲卫便禀告:“将军,京城来信。”
陆君潜睡意顿消:“拿进来”。
韩蛟将纸封恭敬递上,见将军已卸甲更衣歇息,便要退下。
陆君潜皱着眉,将那单薄的信封翻来覆去瞧了瞧,叫住他:“就这?”
韩蛟被他问得一愣,困惑道:“就这啊将军,送别处的信都是加急的,今早就到了回信。这封是家书,您说少折腾兄弟,所以来得慢些。”
“……行了行了,知道了。”陆君潜跟他解释不清,挥挥手叫他下去。
韩蛟一头雾水,委委屈屈退下了。
信封很薄,外面几个字一看便知是老太太叫陆有容代笔的。陆君潜拆开,里面果然只几张陆有容写的信笺,并无阮明姝笔迹。
这时候,陆君潜已经很不高兴了,只能耐着性子读老太太的回信,从嘱咐添衣,到催他早些回京,甚至还问他有没有见到孟小姐……终于终于在最后瞧见“明姝”两个字,陆君潜立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右手受伤了?他英气好看的眉毛拧得紧紧,确定自己没看错一个字。
将信收好后,他思索着走到书桌前。
未多时,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笔走龙蛇,片刻便写好封书信,又将韩蛟叫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