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潜瞬间舒坦了——
哼,她黏我黏得紧,离不开我,我又何必在意这点小事。
“准你靠一会。”他故作矜持道。
阮明姝忍住笑意,将脑袋靠在他肩上,陆君潜则悄悄伸出手臂,环在她背后。
此时,暮色渐起,落日浑圆,天际尽头灼烧着烈烈云霞。
对面群山正是向阳的一面,层叠重压的黄叶并未凋零,渐渐被赤色的夕阳染成金红的长河,沿着山峦的走向奔流......
陆君潜默然望着天际出神。
阮明姝不想打扰他,但过了许久,陆君潜动也不动,初时温柔欢欣的神色渐渐被冷凝狠厉取代。
她不由有些心慌:
他在想什么呢?
阮明姝不喜欢这样的陆君潜,她无从知晓,也无法触及。
“裴大人的哥哥在外为官么?”纠结许久,她随意挑了个话头,想唤陆君潜看看她。
陆君潜像被惊醒般,回过神来。
断肢腥血隐去,厮杀惨叫消失.....
眼前只有阮明姝的绝色娇颜,她仰头凝眉望着他,明眸满是担忧。
陆君潜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心渐渐松下。
只是国仇家恨、腥风血雨......一切一切,远远没有偃息。
“七年前北狄偷袭马城要隘,”陆君潜只觉嘴里发苦,“月河他死守十日,最后以身殉国。”
阮明姝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我......”她惭愧极了,一位为国捐躯的将军,她竟一无所知。
“不怪你。”陆君潜平静道。那几年,因党派争斗而枉死的良将猛士不知凡几,死后还要被安上“御寇失职”的罪名。裴月河出身显贵,待遇好些,但也没到朝廷自打自脸,褒奖追悼的程度。
阮明姝内疚又伤感,不想再说话了。
倒是陆君潜,摸着她的头,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座山再往前,就是荷戟关,我就是从那出关北上的。起初,父亲不愿我为朝廷卖命,只给了我五万人。他料得没错,是我太天真。到北狄杀过黄河,朝廷还是没将承诺的粮草给我。”
阮明姝心头沉重,觉得自个儿无知又浅薄,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在前线苦战,传信给皇帝,既然他的兵迟迟不来支援,那就守好东路,激励臣民御敌。”陆君潜顿了顿,露出讥讽的笑容,“结果三日后,他就弃宫南逃了。”
他说的与父亲阮文举所言截然不同,可阮明姝信他。
“那时我想,此番若是战死,下去倒也不愧对任何人,只是对不住我父亲,还有从秦州随我而来的弟兄。但若能驱逐贼虏而还,我定要斩下狗皇帝和叶后的头颅,悬之北门。”
阮明姝没有说话。后来的结果,世人皆知。定西王到底舍不得儿子,决战之日倾力相援,北狄数战不利,仓皇撤军,而陆君潜成了趁国之危图谋篡位的权奸。
“吓到你了。”陆君潜抚了抚额,有些懊恼道。
阮明姝摇摇头,握着他的手,坚定道:“会的,你可以的。”
陆君潜突然反手握住她,力气大得吓人,阮明姝虽然吃痛,但却忍着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陆君潜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转而捏着她的小耳坠问:“你爹和你娘,你更喜欢哪个?”
阮明姝狐疑望着她,不知他怎么突然想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但她回答得倒毫不犹豫:“我娘。”
说罢,不由对爹爹产生那么一丢丢歉意。当然,这一点点歉意是不足以动摇她心中答案的。
“你为什么这么问?”阮明姝好奇道,末了突然想到什么事情般,不安地坐直了身体。
陆君潜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世间是否只有我一个小孩如此偏心。”
“偏心?”阮明姝想了想,“我倒是觉得,世间上没有不偏心的人,父母是这样,小孩子也是这样。”
“你定是喜欢王爷多一些。”她随即笑着说。
“嗯。”陆君潜望了望山谷中飞掠而起的苍鹰。
“这也正常,夫人她毕竟.......”阮明姝忙止住话,不敢再说下去。
和陆君潜在一起时,她格外赞同“言多必失”这句话。近来她太没顾忌了,说话全然不过脑子,这很可怕,也很危险。
未料陆君潜摇摇头:“不是的,她没疯之前,我便是这么偏心。小时候我和她留在京城,父亲南征北战,很少能来看我们一次。到后来,秦州和朝廷交恶,他甚至不再管我们。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父亲。”
阮明姝听得眉头直皱。
“有一天,娘亲哭着过来找我。她说父亲抛弃我们,在秦州有了别的女人,还生了孩子。她让我写信给父亲,逼他来京城。”
“.......你是不是没答应?”阮明姝小心翼翼问道。
“是啊。我那时快十岁了,周围人皆夸我早慧,我却觉得自己蠢笨至极,竟在母亲最伤心的时候对她怒言相向。”
“明明是王爷不好,你怎么反倒说夫人!” 阮明姝疑惑又是生气。从陆君潜说他爹在秦州有了别的女人开始,她便不自觉地偏向陆夫人了。
“哪有这么简单。”陆君潜弹了弹她脑门,“我母亲是宗室之女,当年老皇帝为了笼络我父亲,强行给他们赐婚。我自出生,十岁之前都没离开过京城,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像人质一样。”阮明姝立刻就明白了。
“就是人质。”陆君潜道,“我想父亲定然是为了保护我和母亲,才故意纳妾,盛宠那位姨娘。可我娘并不相信,我那时又气她事事以赵家为先,便说了许多重话。”
“她对我说,爹和娘只能选一个。我要么改姓,不认我爹,要么她就当没我这个孩子。”陆君潜说着,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我也是蠢犟如驴,知道她在说气话,还要顶撞她。”
“你说了什么呀?”阮明姝问。
“大概就是我姓陆,不姓赵,诸如此类的吧。”陆君潜叹了口气。
“那夫人确实该生气。”阮明姝中肯评论。
“嗯,她打了我一巴掌,哭着走了。那是她第一次打我。”陆君潜记忆犹新。
“可她现在老打你。”阮明姝郁闷道。
“她向来爱生气,我想,过段日子等她冷静下来,再去向她请罪好了。却没想到她痛失至亲后,又卷入宫闱争斗。等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神智失常,言语无端了。”
*
红日如轮,最终消失无迹。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阮明姝想催促陆君潜赶紧下山赶路,夜间走山道太危险了。
她转过头,望向翘腿躺着的陆君潜。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扯了根枯草,叼在嘴里,双臂枕在脑后,一点儿正经样子都没有。
“.......我这是喜欢上了个市井流氓么?”阮明姝扶额。
“起来了!”她晃了晃陆君潜的胳膊。
“落日不好看么?”陆君潜扭过脸看她。
“好看,很好看。”她如实道,“但现在看完了,天黑了,咱们快些下山吧。”
“急什么......”陆君潜这样说着,但还是被她拉着,起了身。
“你屋里那张画,”阮明姝突然问,“放牛娃观落日那张,是你自己画的吧。”
陆君潜有些惊讶,又很高兴的模样:“哦,你瞻仰过鄙人大作了?传神写意,字画俱佳吧。”
“我替你臊得慌!”阮明姝想着那粗犷的笔法,禁不住笑了。
陆君潜听了便捉住她,要揉弄她的脸。
阮明姝忙撒娇告饶,他才收了手。
“你又喜欢看人放羊,又想学牧童骑牛......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否愿意生在寻常人家,朝作夕卧,只娶一位妻子......”阮明姝低着头,轻声问。
陆君潜想了想,回道:“不愿意。”
“哦。”
“寻常百姓之苦更甚。片刻闲暇无忧,一生劳苦低微。天灾人祸,横征暴敛,十个皇帝,九个无能......”
他还在认真说着,阮明姝已经甩下他往外走了。
*
马车哒哒跑着,阮明姝中午没能小憩,此刻有些困乏,掩嘴打了个哈欠。
她正昏昏欲睡时,马车骤停,车外一片寂静。
“别怕,呆在车里不要出来。”窗外响起陆君潜的声音。
阮明姝陡然清醒,心脏狂跳起来。
四周安静得吓人,只有风摇山林,音浪阵阵。
“铿——”的一声,像是利刃挑落飞剑,
紧接着,搏斗厮杀之声忽起。
阮明姝头一回碰上这般状况,胆颤心惊,手中帕子要被她攥碎了。
她努力分辨着外面的嘈杂之声,想听出战况如何,陆君潜有没有危险。只可惜一片混乱,陆君潜也不说话。
“嗖”地一声爆鸣,像是烟花裂于高空,不知是哪一方发的讯号。
尔后惨叫接连,兵戈之声渐止。
“没事了。”陆君潜沉静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阮明姝松了口气,四肢发软靠在车壁,依然心惊不已。
她想撩开帘子看看,却被陆君潜在外面挡住了。
“别看。”陆君潜望着四周的鲜血与尸体,皱眉道,不想叫阮明姝看到这些脏东西。
“好,你没事吧?”车里面,阮明姝颤着嗓音问,显然是受了惊吓。
“我没事,乖,在车里呆着。”陆君潜安抚道。
阮明姝这才放心一些,顺从道:“好。”
“跑了一个。”她听到云拂语气凝重,向陆君潜禀告。
“有活的没有?”陆君潜压着隐隐的怒气,嘴角勾起冷笑。
阮明姝侧耳细听。
“都死了,舌下藏着药,咬碎毒发。”一个男声回道。
“把豢养死士的功夫用在练兵上,也不至于叫.....”陆君潜鄙夷的嘲讽蓦地止住,勃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