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舒偶尔也并不那么循规蹈矩,单手撑额沉吟片刻,忽地抬头道:“那你派人去看看吧,找个机灵的、脸生的,别教夫君发现。”
“这可使不得!”盈袖吓坏了,“爷若是知道了必定要迁怒夫人的!”
“教你去你就去。”齐云舒性子上来了,扭身从榻上坐起来,“我就是想看看他们究竟做什么去了,不然我待在家里连一口水都喝不下。”
这便是没辙了,盈袖劝不动,只好出门差人办事去了。
这厢等到中午时分,小厮回来复命,道:“秋茗山今日有宴,出席的都是些文人士子,小的在山脚茶肆听说,是皇上将今年的弘文馆举策交给了相爷主持。”
温窈也是抵达之后,才知晓弘文馆举策之事。
她从前听易连铮提过,举策每年一次,参与者只限弘文馆学生,连续三年举策均拔得头筹者,可直接入谏议院为末等听勘,初始官职虽低微但前途十分光明。
此回贺兰毓为主策官,下首又分列四位副策官,以国中眼下各地症结为题,诸学子现场出对策与出题的那名副策官对论,很是考验人的学识与时政见解。
贺兰毓鲜少开口,只有遇到真正见解独到之人才会亲自考察一二,若有学子得他出言相论,那自是荣光至极。
温窈做侍从打扮跪坐在他身边,上半场下来,只听他开口了一次,但那学子临了却没答上来他的问题,有些可惜。
“弘文馆的学生当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午间歇息时,贺兰毓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幽幽感叹。
温窈在桌边自顾吃糕点,没搭话,他当年根本连弘文馆都没能进去吧……
说起来还不止弘文馆,当年贺家两位公子接连战死沙场,老太爷为了保住家中唯一的独苗,不肯再教贺兰毓碰刀剑,勒令其寒窗苦读考取文官功名。
谁料贺兰毓天生反骨,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在考场上交了白卷!
此事一出,甚至惊动了先帝亲自召见他,评其“锋芒太过,金石之器却乏琢磨”。
以至那会子盛京街头巷尾传得人尽皆知,笑谈若往后面圣无缘,都可效仿贺三公子之法。
她装哑巴,不言语。
贺兰毓不悦,睁开眼拧眉瞧她,抬起一条长腿勾住她纤腰,小腿使力一勾,硬生生将她从桌边拖到了后面的躺椅上。
“你又发什么疯?”温窈猝不及防跌坐在他腿上,抬眸瞪他,挣扎着要起来。
“这就叫发疯了,看来你跟易连铮成婚的这些年,真是无趣得很。”
贺兰毓说着低头,就着她的手将那半块儿糕点吃了,唇瓣触碰到她指尖,引起她一阵瑟缩。
他含笑瞧她窘迫,舌尖尝到甜味儿意犹未尽,一手捏住她后脖颈固定住,又凑过来细细品尝她饱满嫣红的唇,咕哝道:“整日吃甜的,也不见你身上这二两肉再多长二两。”
贺兰毓手上从来轻重不忌,隔着衣裳揉捏得她生疼。
温窈脸颊烧得通红,双手慌不择路抓着他小臂推拒间,余光又瞥见门口婢女打算进来,却碍于如此情状匆忙回避。
她恼羞成怒,张嘴狠狠咬了他一口,“贺兰毓,你给我留点脸面成吗?”
“脸面?”
贺兰毓像是听了个笑话,退开些捏住她下颌,凝眉瞧她片刻,勾了唇角,“你的脸面不是早在踏上贺府喜轿时就丢尽了吗?”
这是她自己说过的话。
时下约莫临近下半场开始,同院的几位官员丞装待发,婢女侍卫全都齐聚候在外头。
温窈一霎鼻尖酸楚莫名,红着眼眶抿唇不语。
贺兰毓嗤笑了声,指腹覆在她长睫上轻抚过两个来回,松开钳制,手掌在她后腰上拍了一把,“起来,收拾收拾随我出去。”
下半场,温窈依旧坐在他旁边。
中途过半,却听外间那士子进来时,门口侍官报:“生员易连柏,策勃罗海海运诸议。”
温窈闻言眸中一时错愕,抬眼望去,来人身形相貌同易连铮六七分相像,年岁刚及弱冠,正是易家四郎——易连铮的亲弟弟。
她扭头回避,怒目看向贺兰毓。
他明明知道所有参与举策的学生姓名,却偏偏带她来这里全程作陪。
第10章 囹圄 他不配。
贺兰毓端坐上首,好整以暇将她的无措尽收眼底,也只不过风轻云淡一句:“坐好。”
她跪坐在矮书案后,方才动了动膝盖,肩上立时压下来一只大手,泰山压顶似得不容置疑,强硬制住了她想起身的动作。
贺兰毓先前俯下身一些,手肘撑膝,声音极低道:“听话。”手上却越发用力,直捏得温窈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
那厢易连柏进到屋里,因是满心都在策论之事上,温窈又身着男装,没有人会预想到她在这里,是以他径直在相应副策官身前落座,并未曾抬眸朝这边看过。
先前贺府迎温氏为妾之事满城皆知,易氏百年清贵世家,遭逢此事自是受了莫大侮辱。
如今贺兰毓为主考官,他虽为功名参加了举策,但没有想过上赶着去博贺兰毓的青睐。
可待他与副策官策论结束,那上首端坐的贺相爷却开了口.
——“四郎,上前来。”
那称呼犹带几分熟稔,易连柏也想起,原先二哥未娶温氏之前,贺兰毓也曾是易家的座上宾。
他与二哥素来针锋相对却又惺惺相惜,那时的世家公子中,时人惯将二人放在一起比较,二哥总是胜他一筹,却说世人只是偏爱谦和温雅罢了。
直到……贺兰毓狂妄至离经叛道,为夺温氏,强闯了二哥的洞房花烛夜,二哥才终与他刀剑相向。
相爷开口,身侧的侍官上前两步来催,易连柏方收回思绪,起身垂眸往更里侧的上首书案前去。
临至近了,他抬眸行礼,才猛然见那书案后跪坐之人,眉眼那般熟悉,穿着一身男装不伦不类,陪在贺兰毓身边,低眉颔首。
“二、二嫂……”
易连柏眸中讶然、愤怒,更痛心疾首。
二哥尸骨未寒,遗孀却已成了他人的掌中之物,当时只道温氏迫于强权身不由己,如今看着,却竟然不是的。
满室结冰一般的寂静,温窈微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几乎要捏出血来。
她后来忘了自己是怎么逃出那间屋子的,只是一直跑,步子很急跑得很快,期望跑得离贺兰毓越远越好,永远都别被他抓到。
时下方值晚秋,傍晚的风却怎么都已经这么冷,吹在她沾满泪痕的脸上,凛冽地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
她脚下步子不停,一直朝如火燃烧的枫林深处跑去,脑海中只不断回响着易连柏愤怒地质问。
“你对得起二哥吗?你对得起他吗!”
温窈想,她是对不起易连铮的。
他对她温柔、包容,全身心的爱意全都给了她,但她没有随他一起去,没有守着自己的“贞节牌坊”对贺兰毓宁死不屈。
可她身陷囹圄之时,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救她?
如今他们对她口诛笔伐,视她作家族的耻辱,那时却为何不伸手救救她?
眼泪模糊了眼前的路,温窈被脚下突起的树根绊倒在地,摔得全身都痛,趴在原地许久都没有起来。
她把脸枕在小臂上,鼻尖充盈着衣袖下腐烂的树叶气味儿,等浑身都冷透了,哭也哭够了,才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一个易连柏就教你受不了了,真没用。”
贺兰毓走近她,俯下身,提着她肩膀欲将人翻过来。
“你别碰我,滚开!”
温窈动了动身子避开他,声音嘶哑低闷,她翻身坐起来,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脸和浮肿的双眼。
贺兰毓瞧着收回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她,“碰不得?前几日你还在我身下婉转承欢,方才见过易家人一面便又想为易连铮守身如玉了?”
“你无耻!贺兰毓你下流无耻!”温窈咬牙切齿,怒气冲上头扬手便打他,“你就是个一朝得势的小人,不配提起少卿,你不配!”
贺兰毓也不躲,就任凭她竭尽全力打在他腿上,直惹得他心烦了,后退一步,温窈双手扑空撑在地上,膈应间摸到块儿石头,想都没想直接朝他扔了过去。
贺兰毓侧身躲开,实实在在被激怒了,弯腰一把抓住她胳膊将人拉起来,双手径直绞在背后。
“你要是再敢矫情,今天晚上就给我在这荒郊野岭待一夜!”
他在背后粗暴推着她,温窈脚下踉跄,手臂都像是要绞断了。
“你放开我!”
“贺兰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当初是你有负于我,解除婚约也是由你先说出口,我嫁给少卿有什么错,要换来你这样的报复和羞辱?我……”
“闭嘴!”
贺兰毓手中骤然用力,温窈吃痛,话音一滞。
她看不见贺兰毓的神情,只知他又从她袖口扯出块儿手帕,囫囵堵住了她之后所有声嘶力竭的质问。
她的愤恨从眼里倾泻出来,所以哪儿有什么理由和凭什么,一切都只是因为他那一点可怜又阴暗的不甘罢了。
一路押着到山脚下推她上马车,关门落栓。
贺兰毓没上来,交代侍卫将她带回府,便兀自翻身上马,携着一身戾气迅疾纵进了暮色中。
回到贺府西偏门已是夜里亥时。
云嬷嬷先前听闻贺兰毓都回来了却不见温窈,心下一时焦急如焚,遂也顾不得老夫人禁令,自顾跑去明澄院求见了一趟。
却不成想毕月阁早一步来人将贺兰毓请走了。
她没法子,只好去到门上等,这厢在夜风中望眼欲穿之际,才终于见马车自街拐角转出来。
车门打开,温窈双手环膝缩在马车一角,闻声抬起头来,一张泪痕斑驳的脸教檐下的灯火照得婆娑楚楚。
下马车时温窈身子歪了下,站不稳,才察觉到右脚脚踝有些隐隐作痛,进屋里褪了鞋袜掀起衣摆摆一看,右脚脚腕处淤血红肿,分明是扭伤已久。
“姑娘这……相爷又欺负你了?”
云嬷嬷蹲在床边仔细在她的伤脚下塞了个软枕,忍不住怨道:“想那时候老太太临终前总说把你交给相爷她便放心了,可如今若是教她看到相爷这番作为,还不知……”
“嬷嬷别说了。”
温窈靠在床头神色倦怠,祖母如今若是在天有灵,便请保佑她有朝一日能同贺兰毓划清界限吧。
扭伤可大可小,温窈的脚腕肿得不成样子,显然伤势严重。
屋里人不敢随意揉捏,云嬷嬷遂忙差遣月牙儿上毕月阁回禀,好得令请张医师前来看顾。
可谁知月牙儿踏出院门便直如石沉大海,好不容易回来了也是满面狼狈,瞧着样子也是哭过一回了。
“我没见到相爷和夫人,盈袖姐姐不准我进院子,说相爷和夫人已歇息了,谁都不能擅自打扰,否则……否则就要教人打我。”
观灵一听便火冒三丈,“她算个什么东西就敢打人了,我倒要看看她怀里揣着的那颗心到底有多黑!”
温窈怕她闯祸,忙教云嬷嬷去拦。
但话音方落,便见屏风后转进来一道鹅黄色身影,打断了屋里片刻争执。
来人竟是尹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