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他也应该回贺府继续做他的相爷。
贺相归京, 自进城门的一刻起, 消息便已送进了皇城中, 不知多少人就等着这一刻呢。
先前方纪押送齐云舒早一日走,后来亦是早一日回京,回来后仍旧将人放在毕月阁, 门前派人专门看守。
老夫人先前往燕林庄园接了老太爷回府,瞧齐云舒一个人先行回来便觉不妥,翌日又不见她来请安,遂遣张嬷嬷去看一眼,回来却只得个病中不见客的由头。
“病得那么严重?看见人了吗?”
张嬷嬷摇头,“说是路上本就晕船,后来不知在哪里得了急病,会过人的,现下身边只留了医女和盈袖在照看,院门上守着侍卫,老奴也没见着什么模样。”
“院门上有侍卫?”
老太爷正用着早膳,闻言手中筷子一顿,常言道知子莫若父,一瞬便觉那“病”怕是不同寻常。
见老夫人不放心,还打算亲自带着医师去看看,老太爷忙伸手拦了一把。
“行了别去了,你难不成还能给人药到病除?府里那么多会医术的,用不着你,别回头自己再过了病气。”
“那……”老夫人也说不出什么,叹口气,不知道贺兰毓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只好又教张嬷嬷送些补药过去。
谁知这头心还没来得及放下,那边儿又有婢女来话,一说国公夫人上门求见,一说相爷就快回来了,可却将温姨娘送回了温家。
老夫人闻言大吃一惊,嘴里一口茶险些烫到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你莫不是听错了,渺渺回温家去做什么?”
那婢女忙说没有,“是奴婢亲眼看见来福在照看着明澄院和灿星馆,正收拾温姨娘的东西要送到温家去呢。”
老夫人听罢只觉奇怪,明明当初险些闹得跟他爹决裂也要把人接进府里,这怎么出门一趟就突然分道扬镳了?
再详细一问,才知贺兰毓竟连放妾书都已给了温窈。
她去看老太爷,显然也是也未曾想到这一遭,颇为诧异,可短暂的诧异过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压根儿没说什么。
老夫人而后细想想,心头渐感遗憾。
她从前千万般不情愿兰毓对渺渺执着过重,是怕两个人怨怼半生都没有好下场,可如今眼瞧着渺渺日渐温顺,上回还说起过要补好身子,就此跟着兰毓好好过日子,顺道也尽快给贺家开枝散叶的,怎的两人反倒分开了。
老夫人心间起了愁绪,一时没顾得上言语。
老太爷遂开口,就府外的国公夫人拜见一事,吩咐人教回绝了,朝中之事他总能看清一些,齐家现在上门,恐怕不是为女儿的“病”。
齐云舒此回归来隐秘,勋国公府得知消息不易,国公夫人唐氏心急如焚不敢耽误,当即亲自上了门。
齐世子之案早前两日已走进了死胡同,除开钦天监所言克主之言虚无缥缈,其余指控均查到了确凿证据,贪污、枉法、人命,一件接一件被撕开呈送到皇帝跟前。
那些言官的嘴当真是比刀子还厉害,比火还猛烈,一个个都直恨不得将齐家赶尽杀绝的架势。
皇帝成了一把被架在半空的铡刀,除了落下来,似乎都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如今皇帝被逼得束手无策,唐氏当初那封信上真是写得轻了,要知道那帮子疯狗官员真正咬住了便不放的,是整个勋国公府!
唐氏愁眉不展之际,还未等到府里的下人出来回话,却正巧见贺兰毓的马车姗姗来迟,停在相府门前。
她当下也顾不得脸面,忙奔上前试图求见。
但贺兰毓初回盛京眼下事务繁多,哪里有闲暇顾及她?
遂只留了话,言称国公府之事他已知晓,但牵涉朝堂政务,公府若有何话当有国公上书呈送陛下,三言两语婉拒了唐氏,提步进门,命人送客。
唐氏还想再说什么,可那厢人已两步迈进了高阔的门里。
她也不知齐云舒同贺兰毓究竟都是怎么说的,可眼下如此情形,多半是指望不上的了。
回国公府的一路,唐氏急得头疼发作,两只眼睛前尽都是晕的,却不见她方才前脚离开相府,宫里却又来了人,召贺兰毓进宫面圣。
传口谕是刘全亲自跑了一趟,可见皇命甚重,贺兰毓回到明澄院都未来得及落座,刘全便进了院门。
二人出门时,原本晴明的天忽地阴下来,临到宫门口下马车,竟毫无征兆下起了雨。
秋雨绵密,刘全忙自一旁的小内官手中接过伞遮在他头顶,一路穿过高阔灰白的外宫墙与内宫安化门,在御书房外止步。
皇帝这些日子实在教底下官员吵得头疼欲裂,下了朝,总爱图个清静,遣退殿里的内官宫女,一个人坐在软榻上自己跟自己左右手对弈。
对弈得时日久了,往往会碰到一二困局,身在其中时,无论想不想妥协退步,当局面走到那一步,某些棋子便必得舍弃。
贺兰毓进去时,看到的便是皇帝那副沉吟模样。
听见脚步声,皇帝没抬头,只盯着棋局道:“目下这局,教朕为难多时,兄长来替朕看看可有什么高明的破局之法?”
贺兰毓依言走近去看,便见那棋局并不是什么不破古局,不过是皇帝贪图两全其美,不愿意牺牲掉手底下的废子却又想赢罢了。
他立在小几边,眸光闪烁了下,指尖执起一颗墨玉棋子,冒大不韪,走了一步。
“无用之子,弃之可解。”
皇帝闻言,两肘撑在双膝上许久未动,眼睛紧紧盯着棋局,双眸微眯,利光不显。
这一局,不弃子便破不了,弃了就免不得伤筋动骨,但后续尚有回旋余地,只一子还定不了胜负。
过了半会儿,皇帝似是低笑了声,抬起头来,扬了扬下颌示意贺兰毓在对面落座,不再执迷于这局棋,冲外头唤人进来将小几收拾了,教奉上茶来,再开口只问他此行常州一路的政务。
半个时辰后,贺兰毓面容平静出门,没教刘全再亲自相送,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宫门口方向去了。
刘全瞧他走出去了,躬腰进殿,一只脚才迈进暖阁,便听得哐当一声脆响!
进去一看,皇帝摔茶盏已不能解气,一扬手,直接将软榻边那只半人高的鎏金瓷挥倒在地,摔成了满地碎金。
“圣上息怒!”刘全忙诚惶诚恐跪在地上。
皇帝冷笑了声,“息怒?朕倒想息怒,平心静气瞧瞧那金銮殿上站着的,有多少是我李家臣子,又有多少是他贺家之臣!”
刘全匍匐在地上,一张老脸都几乎要贴到了地面,急声道:“圣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朝堂臣子之众,自然都是圣上的臣子。”
可若身为人臣,却怀不臣之心,那便与反贼无异。
皇帝没再开口言语,坐在软榻上目光沉沉望着西面墙上的那张弓,当初他便是以这张弓结识的贺兰毓。
而弓,乃运兵者之利器,逐鹿也。
刑部递交的齐世子罪案,皇帝拖了一个多月,才在三日后终于御笔批复。
此案判处齐世子死罪,勋国公削其爵位,责令城卫司抄家入国库,齐氏家眷均为戴罪之身,即日起贬为庶民,逐出盛京。
第49章 挂念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就那么没出息。……
盛京城里近来办了件大案, 勋国公府显赫,城卫司前往抄家的官员连抄了三天才清点完成。
温家宅子这条街就在城卫司去勋国公府的必经之路上, 月牙儿爱瞧热闹,无事便扒在门上看。
这日子大抵是齐家被勒令出城之日,她在门上,便看见一行城卫司的凶神正押送着一队男女老少往城外去,“夫人”和盈袖亦在其中。
月牙儿先前是在盈袖手底下挨过巴掌的,两巴掌下去脑袋都嗡嗡响,这会子一看那主仆二人侧目朝温家门前望, 心里害怕,轻抽一口气忙往回躲了躲。
齐云舒与盈袖正一左一右扶着哭得腿脚瘫软的唐氏。
这还是主仆两人自常州被软禁后,头回出门走在大街上,中间不过短短一个多月,谁能成想身份与当初已是云泥之别。
而眼下温家府门大开, 温氏出离相府自立门户, 贺兰毓就那么爱她, 连她要离开他都愿意答应。
多可笑,真正爱他的人, 从来被他弃之如履不屑一顾, 偏偏不爱他的温氏, 他却眉间心上如珍如宝。
被软禁时,齐云舒无数次后悔一念之差派人去灵州, 惹恼了贺兰毓, 可如今再看呢, 说不得贺兰毓对齐家的杀心究竟从什么时候就有了。
她是恨透了这两个人,若是那时真能杀了温氏,教贺兰毓余生都活在悲痛中, 痛苦一辈子,那就好了。
尹曼惜死前说他这辈子就只配孤老终生众叛亲离,当真不错。
月牙儿在门里对上齐云舒的目光,脊背一阵发寒,当下不敢再看,转身一溜烟儿往宅子里跑了。
温家先前空置已久,宅子里拢共就只有云嬷嬷月牙儿连带个小厮万喜,温窈如今回来百废待兴,首要头一转便是教云嬷嬷将从前的下人揽回来些。
郑高节那时被赶出门时,贺兰毓教手底下人看着,温家的一个铜板都没教他多拿,那么些下人他自然也养不起,都给卖身契放了。
是以云嬷嬷将消息放出去几天,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当然也不能什么人都收,挑拣过后留下的都是信得过的。
“主子主子,我方才在门前看见……”
月牙儿奔进后院儿时,温窈正坐在廊檐下给满院子的人分利钱,大家算是久别重逢,拿了钱说上两句吉庆话,往后便算是认准了她这个家主。
她手上慢悠悠摇着团扇,转过来看月牙儿,笑问:“看见什么了,给你大惊小怪的?”
月牙儿不知为什么,在温窈跟前提起相府有关的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主子才回来,她收拾箱笼时拿出个木偶娃娃,觉得好可爱,便问主子摆放哪儿?
可主子一看那个娃娃,眼睛里就黯淡得很。
这头踟蹰片刻拿不准该不该说,底下站着的紫檀已接口道:“这丫头怕是看到齐家的人被撵出城,教那阵仗吓着了吧。”
勋国公府的案子闹得最凶时,温窈还远在千里之外,眼下听他们三三两两讨论开,才听出了个似是而非的始末。
只觉真是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
国公府背后尚且有太后撑腰,算是墙还耸然屹立之时便教众人推倒了。
皇帝跟前花无百日红,原来不光指宫妃,臣子竟也如此。
遥想先帝时期的贺家,功勋累累,却几次三番遭君王忌惮,老太爷那时为避锋芒,甚至都狠得下心断了贺兰毓的前途,只准他做个游手好闲的废物。
所谓树大招风不是没有道理的。
现下齐云舒占着相府夫人的名头都没能逃过贬黜为庶人的劫难,贺兰毓总该也能明白现如今的皇帝对他,压根儿没有看上去那么兄友弟恭吧?
温窈想着,手中团扇忽地一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那上头去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了,这些事往后别在府中议论,若有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惹了祸事出来,休怪我不留情面。”
这厢开口明确发了话,底下人莫敢不从,当下止了言语。
秋日的太阳晒久了也头疼,温窈留下云嬷嬷继续给众人分发银钱,便起身回了祖母从前住的清竹庭。
温老太太生前信佛,清竹庭后建有一个小佛堂。
她回来后,便将祖父祖母还有母亲的灵位供奉在了佛堂中,每日忙完了宅子内外的事务,便会到佛堂陪陪她们。
但这天在佛堂中尚未待上半个时辰,月牙儿便到了门外。
“主子,嬷嬷教我问您现在能出来一趟吗,郑家大爷来了,他说有重要的事非要见您。”
郑家大爷就是郑若安,那时候贺兰毓将郑高节调任外阜,却念及郑若安有些真才实学,遂没有做绝,只将他降了职。
温窈没动身,唤月牙儿进来,说了一番逐客的话教她原封去转述于郑若安听。
“主子说了,她一介女流掺和不了您的要紧事,更何况主子与您非亲非故,既非同姓也不在一张族谱上。”
“您是读书人理应懂规矩,上门为客需得依礼递拜帖,没有拜帖不请自来,那便是贼,若是下人眼力不佳将您打出了门去,打伤了,您说这算谁的?”
一番话,每个字都是个响亮的巴掌扇在郑若安的脸上,生生“打”退了他。
温窈落得清静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