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淳于府祖上是为官的,还曾被封侯过,府邸原本很是气派,青山碧湖、水榭楼台,亭阁园廊都是有的。可到了淳于明手里就开始败落了,田产宅地卖的卖,抵的抵,送的送,一个偌大的府邸被他变卖掉了一大半,最后就剩下三四个小院与前厅内厅这些。
还有两处摆着做样子充脸面的水榭,这水榭也仅仅只满足一个“有”字,但凡进去坐一会儿,栏杆木梁就吱吱呀呀地响动,欲要倒塌。府里这两处水榭就像是只知道大呼小叫、动手打人的淳于明一样,虚顶着“丈夫”和“父亲”的称呼,却毫无用处,废物一个。
吴枕云一回府,就听到西边院子里传来淳于明拄着拐杖敲着廊下石砖的声音。
淳于明拖着一只残腿走不了多远,这些天下着雪,路上又滑又硬,更是寸步难行,他只能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连廊前那三段青石板阶都下不了。
吴枕云路过西边院子的院门,冷冷地淡淡瞥了一眼院内的淳于明,略过他满口脏话的破口大骂,径直往阿娘的东院来。
她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走到正堂廊下,两侧的婢女将正堂门口厚厚的防风门帘打起来。
“阿娘。”吴枕云就站在门外,恭恭敬敬的对阿娘俯首作揖,道:“女儿回来了。”
阿娘身着一件锦绣滚绵的外衣,坐在正堂鸡翅木福寿纹座椅上,低着头似在发呆,听到身侧的侍婢轻声提醒她,她才抬起头来,看向堂外,见是吴枕云,忙撑着座椅扶手起身,慈爱地笑道:“是阿云回来了啊?大冷的天站在外头做什么,快些进来吧。”
阿娘眼角处有一小段砍刀的伤痕,那是淳于明砍的,一笑起来那道疤痕就像是另一只小小的眼睛,看得吴枕云心头酸楚难受。
“阿娘,我不是说了不要急着给我寻亲事的吗?你平日里料理家事已经够忙的了,还非要给自己找事情做。”吴枕云解下身上的浅绛色半旧外披,递给阿娘身侧的侍婢,掸了掸肩上的落雪,搓着冻红的小手,口中哈着热气道:“况且女儿现在不适宜成亲的。”
她身上还担着阿言姐姐的案子,谁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若是成了亲岂不连累了他人?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
“成亲只有合适不合适,哪有适宜不适宜的?”阿娘拉着她到木椅上坐好。
阿娘的手心手背有无数小小的疤痕,她每次拉过吴枕云的手时,吴枕云能都感觉到疤痕擦过。
阿娘又给她倒了一盏温热又清透的天青茶,还说道:“茶沫和茶碎阿娘都给你筛干净,不会喝到恼人的碎叶的。”
吴枕云看着茶色澄碧的天青茶,无奈道:“阿娘,这些事你何必亲自做呢?”
“习惯了,你又难得回来一趟,为娘自然得让你喝得舒心些。”阿娘见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便坐下来同她说道:“你放心,阿娘给你选的都是好人家,有许多累世公卿的人家甚至皇亲贵胄都前来提亲,说要求娶你。”
吴枕云一听就头疼,揉着额角,摆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阿娘从侍婢手中接过一本册子,在吴枕云面前打开,说道:“这是来提亲的那些郎君的生辰八字与姓名,阿娘给你算过命,好几位算命先生都说你日后的良人不能比你年长太多,否则对你今后不好,所以阿娘把一些年纪稍长的都给划掉的,剩下的你慢慢看。”
吴枕云摇头道:“阿娘,不必拿给我看了,现在我不会成亲的。”
阿娘叹一声说道:“阿云,他们这些人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既送上了庚帖拜礼,于情于理你都该与他们见一见面的。”
“阿娘……”
“你明天且抽出空来与他们相看相看,若一个都看不上那我们就回绝他们,若有一两个看得顺眼的,你再好生与他们谈谈怎样?”
“算了,看就看吧。”吴枕云无力再同阿娘争辩什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此时此刻的吴枕云根本没想到居然真的出了大事。
第27章 就不该让你思虑!
孙浩算得上是个勤学苦读的人,这段日子他在国子监西院寮舍备考,盛都府衙的衙差们每天都能看到他起早贪黑念书习字,大冬天的夜里寮舍没了炭火,他都要一边踱步让身体发热一边拿着书对着烛台苦读。
这两日他有些不寻常,除了念书外还时不时盯着他埋藏螺钿盒子的墙角,足足盯了三日,直到确认没有人发现他之后才上前去动手挖开。
一打开螺钿盒子,他脸色就霎时变得铁青铁青的,蹲在墙角下扒拉着螺钿盒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震惊与战栗笼罩着他。
他的双脚都快站不稳当了。
荷包呢?那枚沉香色的荷包去了哪里?
螺钿盒子里所有贵重的东西都在,包括那一枚从国子监先生屋里偷来的御赐松烟墨,独独少了那一枚沉香色罗绢荷包。
“孙浩。”
身后响起了阎王索命般的声音,是赵知府。
哐当一声,孙浩手中的螺钿盒子摔落在地,金钮子银珠子,玉佩和春宫小册全都散落了一地,在雪里滚来滚去。
他双手攥了攥,心中草草过了一遍一会儿该说的话,缓缓站起来并转过身,对远处走来的赵知府躬身一揖,道:“小生见过赵知府。”
“省省你肚子里那些没用的废话,本官不是吴少卿,没那么细致的耐心听你狡辩,本官且问你,这枚沉香色的荷包你从何得来的?”
赵墨直接挑明了话,没给孙浩留任何装傻充愣的机会。
赵知府就站在他面前,一身深绯团花襕袍庄严肃穆,峻拔挺立的身姿于雪中,永远是一副心思莫测,笃定冷静的神情。
眼前这位赵知州可以命他搬来国子监备考,也可以把他踢出国子监,让他滚回孙府去面对官差一日又一日的盘查询问。
孙浩想到这里,后背不禁凉透,一阵胆寒。
赵墨略抬手,道:“将孙浩押至寮舍书屋。”
“是。”
国子监西院寮舍的书屋。
孙浩低着头坐在书案前,赵墨站在国子监先生常坐的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孙浩,冷声冷语地询问他。
赵知府与吴少卿审问的方式很像,都很冷淡,面无表情,但赵知府比吴少卿要冷漠锋利得多,再加上他手上权势更重更大,令人更加心生惧怕。
赵墨问:“这枚沉香色荷包是不是你的?”
孙浩回答:“是……也不是。”
赵墨厉声问他:“说清楚,到底是还是不是!”
孙浩:“这是我捡到的。”
赵墨:“在哪里捡到的?”
孙浩:“孙德正的浴室里,此前我向吴少卿说过我确实进过孙德正的浴室,只是昏睡过去了不清醒,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看到有一枚沉香色的荷包落在我脚边,我觉得可能是凶手的,所以赶紧捡起来揣在怀里藏着。”
赵墨:“你藏着一个带血的荷包做什么?”
孙浩:“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把这个荷包留在手里可能对我有利,毕竟我在浴室里一醒来就看到了死者死在我面前,脑中第一个想法就是有人栽赃嫁祸于我,既这样我肯定得寻一些东西来保护我自己,这枚荷包就是证明我清白的东西,我必须要藏好。”
赵墨冷冷看着他,道:“如果你想用这个荷包证明你的清白,你为什么不交给吴少卿?”
孙浩摇头道:“这个荷包在我手里,我还能威胁凶手不要嫁祸给我,这个荷包若到了吴少卿手里,结果是什么我并不能确定。”
赵墨问他:“你口中的凶手是谁?”
孙浩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凶手是谁,这枚掉落在浴室里的荷包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赵墨问他:“这个荷包是谁的?”
这个问题又绕了回来,孙浩想了想,道:“是凶手掉的,我捡了起来。”
赵墨停了下来,他怀疑孙浩有所隐瞒。
在审问孙浩之前,赵墨拿着这枚沉香色的荷包到孙府去查问过,有很多人认出了这枚荷包的来历——来自一个叫做小红的粗使婢女。
“这荷包是罗绢制的,小红宝贝得很,每天都挂在身上生怕丢了脏了。”
“咦,这荷包怎么多了这么一大块牡丹花啊?此前没注意到啊!”
“这荷包就是小红的,看针脚走线就能看出来是出自她手里。”
听孙府里那些人说,小红私底下和孙浩走得很近,孙浩院中并没有服侍的婢女,这个小红见他初来乍到,时常帮他打水烧茶,一来一往的两人就熟络起来,甚至还有私定终身的传言出来。
府里的小厮说:“孙三郎君有段日子天天去买药,就是给小红买的,可贵可贵了。”
“是啊是啊,孙三郎君每次去药铺给小红买药都选上好的。”
“小红得的什么病啊?这个孙三郎君没说,我们也不知道。”
大理寺的司直说孙浩给小红买了一些正骨的药,还给小红偷偷请了一个大夫去看病。
所以孙浩理应认得这枚荷包是小红的,他说这枚荷包是凶手的,又说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前后出现了矛盾。
随后赵墨又审问了孙浩一遍,同样的话来来回回问了好几次,一直问到天将黑下,孙浩才有了些许动摇。
孙浩最后说:“这个沉香色的荷包其实我……好像是见谁带过的,只是……只是不太记得那人到底是谁。”
“你确定你不记得了吗?”赵墨那张脸没有任何别的情绪,淡淡道:“孙浩,需不需要本官提醒你一两句?”
孙浩道:“我……我……真的不记得了。”
赵墨道:“你不记得这枚荷包是谁的,可别人却记得。”
孙浩道:“是……是谁的?”
赵墨冷然道:“是本官审问你,不是你审问本官。”
审问了孙浩半日,赵墨从书屋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了,守在书屋外的衙差早就换了一拨。
盛都府的衙差见他出来,快步上前道:“赵知府,卑职们在对面的茶馆里给你预留了雅间,还请赵知府前去休憩片刻,喝几口茶再回府。”
随后便有几位衙差上前来躬身请着赵墨到西院对面的茶馆三楼休息。
从国子监寮舍到对面茶馆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路上有一衙差替赵墨抱不平,说道:“赵知府,审问案犯本是吴少卿的分内之事,她却让你来……这……”
赵墨冷声道:“吴少卿是你该议论的吗?”
“小人知错。”开口说话的那个衙差悻悻地退下。
赵墨再道:“孙浩搬来国子监西院寮舍是本官下的命令,既如此审问孙浩便是本官的分内之事。”
那衙差深深地躬身道:“是小人心胸狭隘了,还请赵知府降罪。”
赵墨负手于后,淡淡道:“你自己站在西院外头值守一个时辰。”
“是。”
那衙差转过身跑到西院门外,迎着嗖嗖冷风站直,双腿直打哆嗦。
进到茶馆之前,赵墨身后又有一位衙差说道:“赵知府你别怪老六,老六也只是为赵知府鸣不平而已,吴少卿这些天自己去谈情说爱,却撂下审案的麻烦事给赵知府,忙得赵知府脚都不沾地,她自己倒好,和穆世子成双入对,卿卿我我,听说过几日还要定亲成婚呢!”
赵墨脚下倏地站定,剑眉一凛:“定!亲!成!婚!”
赵墨本就不在意这些大街小巷流窜的传言,这些天既要处理盛都府的公事,又要查问孙府命案,更没闲情逸致听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不料今日竟听到了关于吴枕云的事,还是定亲的事?
那衙差点头道:“是啊,听说那个穆世子非吴少卿不娶,一定要和她定亲,这事都传遍了,好像吴少卿也很乐意,淳于府都收下了穆世子送来的纳彩之礼。”
赵墨一字一句咬着牙:“纳!彩!之!礼!”
另一位衙差见赵墨感兴趣,也凑了上来说道:“那可是穆世子,穆亲王的儿子,就算吴少卿不乐意也得乐意。”
还有一位衙差也跟着说道:“听说穆世子打小就脾性顽劣,到了成婚成家的年纪却迟迟不肯娶妻生子,穆亲王为了穆世子的婚事焦虑得头发都白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穆世子喜欢的,穆亲王当然得赶紧把亲事给定下来,吴少卿和穆世子应该很快就能拜堂成亲了。”
赵墨的后槽牙咬碎了每一个字音:“拜!堂!成!亲!”
那些衙差原本还想继续说关于吴枕云和穆世子的事,可越说越觉得背脊发凉,感受到了命不久矣的征兆,几人面面相觑,纷纷都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言半句。
吴少卿此次做得是过分了些,自己去风花雪月,和穆世子你侬我侬,却把事情全都丢给赵知府。
赵知府这些天忙前忙后,好几日都没休息,听到这个消息肯定要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