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正是宫人们用早饭的时辰,萧宝绥走了这些时候,路上只有她自己,觉得更自在轻松了些。
她抬头打量着园子,想起原先家中的花房来。母亲有一双侍弄花草的妙手,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花房开着的花从未断过。
萧宝绥摸了摸贴身带着的玉坠子,浅浅地弯了弯唇。
“呃啊……”
一声痛苦的闷哼声突然传来,萧宝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人颤颤巍巍地倒在雪地中,背后插了把精致的绣春刀。
刀刃混着血,淬着森森冷光,晃的人心直接凉了半截儿。
她嘴角的笑僵了僵,脑袋猛地嗡嗡作响,吓得腿有些发软。
寒风正烈,一名穿着曳撒的年轻男子从墙上飞跃而下,黑衣猎猎,衣摆裹着灿烂金光甩开一个凛冽弧度。像是只掠夺猎物的黑鹰,孤傲张扬。
“啧,太不听话。”男人嗤笑,冷白修长的手握住刀柄,毫不拖泥带水地拔出。只听见“唰”的一声,伤口处的鲜血像是喷泉般,肆意疯狂地喷溅而出,皑皑雪地被凌厉地泼了层浓烈殷红。
萧宝绥惊的发愣,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身形修长挺拔的黑衣男人。清晨的光正亮,几束灿烂拢在男人的脸上,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隐约瞧见男人弧度诡异的唇角。
以及那把染了残酷血色、精致华丽的绣春刀。
第2章 甘松
萧宝绥心肝俱颤,一时间竟忘了躲。
“没看够?”
稍哑的清冷声音响起,萧宝绥回过神来又惊又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声俱颤:“大、大人饶命,我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看见,那你是在跟谁说话?”楚悖抬了抬眉毛,看着小宫女毛绒绒的脑瓜顶儿,罩着阳光金灿灿的有点可爱。
他狭长眼眸缓缓眯了一下,想起了另一个脑瓜儿圆圆的东西:唔……这脑袋生得漂亮,好像比刺头可爱。
要是能割下来好好处理一番,应当是个挺好看的摆件。
萧宝绥头顶飘来阵阵凉意,她缩了缩脖子,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完蛋。
锦衣卫名声赫赫且都是沾了血的,从上到下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尤其是那位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楚三爷楚悖,生平最大的爱好除了折磨人就是杀人,传闻北镇抚司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一百二十七道刑罚有大半都是他琢磨出来的。
有这种人当头儿,锦衣卫还会有正常人么?!
萧宝绥鼻子一酸,一颗心如坠冰窟。
这次大概真的完了……
她正想着,忽然就觉得脖子上一凉。她呆愣了半晌,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头顶传来森冷的男声:“叫什么名字?我这把刀不杀没有姓名的。”
“萧宝绥。”萧宝绥心里一坠,忍着要破出喉咙的哭声,心里虽然怕,可答的却落落大方。
祖父说,大丈夫当不惧生死。
可如今真的到了生死关头,说不怕有些不大可能,不过撑着不哭应当就是对得起祖父的教导了。
况且,又不是真的大丈夫。
楚悖正高高兴兴地琢磨着从哪个角度下手切割出来的截面会比较整齐漂亮,突然听见她说她叫萧宝绥,兴奋的表情缓缓一顿。
他眉头轻皱了一下,觉得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楚悖略微沉吟,脸上的喜色兀地变得有些古怪:“前首辅萧家的那个?”
“是!”萧宝绥声音清脆且响亮,生为萧家子孙,荣幸之至。
萧宝绥……这便是祖父从前给我订的娃娃亲?
楚悖微微眯了眯眸子,看着那颗圆圆可爱的脑袋忽然轻轻“啧”了一声,觉得惋惜极了:脑袋摆件怕是做不成了,总要给祖父留个面子……
他收了收刀,随口一问:“你可知地上那人是谁?”
只一息的功夫,萧宝绥心思就已转了千百个弯儿。她定了定心神,大着胆子轻声道:“大人说笑了,地上哪里有人?”
“反应倒快。”楚悖摩挲着刀柄,冷白的指尖儿没有半点血色。
“唰”的一声,她只觉得银光闪过,下一瞬就听见刀入了鞘的声音。
萧宝绥心里松了松,知晓自己或许是捡回了一条命。还没言谢,就听见他又开了口:“你若是将今日所见漏出去半个字,我就把你抓到北镇抚司,一百二十七种刑罚任你挑。”
萧宝绥闻言浑身一麻,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慌忙摇头,半点都不含糊:“大人放心,我绝不会告诉旁人。”
眼前的阴影渐渐后移,萧宝绥身子一晃,瘫坐在地上一身的冷汗。
她瞥了一眼那个挺直的身影,见他拖着人往北边去了,看样子是打算穿过园子从后门出尚服局。
好似有些绕远了……
同他卖个好,也算是感谢他手下留情。
萧宝绥抿了抿唇,颤着声音唤了一声:“大人,西北角有个小门,今日没锁……”
远处的身影一定,萧宝绥见他有了动作就要转过头来,登时低下头,安静如鸡。
楚悖看了看缩成了鹌鹑的萧宝绥,漆黑暗眸闪过一丝玩味:小帮凶。
他低头,拖着死人转了方向,向着西北方去了。
萧宝绥独自在雪地里坐了许久,直至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这才勉力站起身子来。她抬头四处扫了一眼,见确实没有人影了,才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好险……瞧着衣裳制式应当是个锦衣卫校尉,幸亏遇上的不是那位心黑手狠的楚三爷,否则我的尸体怕是都凉了。
萧宝绥挪着僵硬的腿,兀地想起来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看了一眼时辰,心神俱震:糟了,怕是要误了赵掌饰的课!
*
缭香院内,小宫女三三两两站在一处等着赵掌饰。
萧宝绥一路小跑来得最晚,悄悄趴在门边看赵掌饰还没到,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站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赵掌饰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十几名小宫女瞬间歇了话,规规矩矩站成了两排。
“我今儿身子不大爽利,只出三题,答对了的便回去歇着,答不上来的就留下把《香乘》里所有的制香方子抄一遍,抄不完不许用晚饭。”赵掌饰赵阑瑛坐了下来,声音沙哑没什么精神。
小宫女们当即笑开了花,纷纷兴高采烈地答着“喏”。
赵阑瑛笑了一声:“你们倒是高兴地挺早,挨罚的时候可别哭鼻子。这第一题,就同我说一说千金月令熏衣香是如何制的。”
“这个我知道!”江毓纯反应极快,抢先往前迈了一步,脆生生地道,“沉香、丁香皮、郁金香各二两;苏合油、詹糖香各一两,调和后制成饼状;小甲香……”
都对了!萧宝绥笑看着江毓纯,她虽然欺负过自己,可见她背得好也是真心为她高兴。
江毓纯说得极其顺畅流利,赵阑瑛脸上的笑意也盛了一分:“背得不错。”
“谢赵掌饰!”江毓纯得意地笑了笑,偏头看了一眼萧宝绥。本想炫耀一番,却见她脸上一副灿烂笑意,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子慈祥和蔼。
她睁大眼睛愣了一瞬,浑身开始不自在起来:这丫头怕是傻了……
“可知道女香树么?”赵阑瑛摩挲着案上的双耳香炉,悠悠开口。
女香树?
屋内小宫女们听了面面相觑,都犯了难,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女香树是什么东西?”
“从没听说过呀!名字奇奇怪怪的……”
“难不成还有男香树?”
萧宝绥安安静静地站着,心中有些诧异:女香树出自《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此书真伪杂糅,很多地方都不可考,其他女官们皆是当闲书看的,怎的赵掌饰会拿这个做题?
“我知道我知道!”站在第二排中间的余清清上前一步,骄傲地环视了一周,扬着下巴清了清嗓子道,“据传,汉代未央宫内有一棵树,女子将其枝叶随身携带,香气淡雅且经久不散,男子携带则无香气,因此名为女香树。”
“说得很好。”赵阑瑛赞赏地点了点头。
余清清暗自欣喜,还未来得及高兴上多久,就听赵阑瑛复又张嘴:“不过我考的不是这个。”
“啊?”余清清笑脸一垮。
“你同我说说这女香树的出处,说出来便可得了这小半日的假。”
“我……我只在家中偶然听见旁人提起,可出自哪里,确实不知。”余清清耷拉着脑袋退了回去,嘴撅得老高,只恨自己当时没问个明白。
赵阑瑛掩唇咳了一声,声音更哑了:“你心细记性好已是难得,却不肯钻,凡事有了两分成就便洋洋自得,可记住教训了?”
“清清记得了。”余清清行了一礼,丧丧地低着头。
萧宝绥看着赵阑瑛,眉眼带了丝笑意:因材施教的好先生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其他人有知道的吗?”
小宫女们闻言,纷纷低下了头。
“出自《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萧宝绥循声看了过去。只见霍安如站在原地行了一礼,自信大方。
“不错。”赵阑瑛笑着赞道。
萧宝绥双眼微弯,正替她高兴,周遭其他人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颇有些不满:“这是闲书,其他女官们都不叫看的。”
“就是呀,平日里看都不曾看过,别的女官嬷嬷们也没让学,怎的就考起这个来了……”
“这书记的东西真假难辨,看了记住些没有用的可怎么办?”
赵阑瑛拿起手表的竹条敲了两下桌子,缓缓抬眼:“一筐好坏参半的贡梨放在你跟前儿,你就要全扔了不成?自己不会挑挑?”
萧宝绥静静听着,心中对赵阑瑛更加敬佩:不能因为烂了的那半,就将好的那半一起扔了,学东西如此,大概做人也是如此吧?
就像江毓纯一样,虽处处找茬难为她,可也帮她说了话。总不能因为她欺负过她,就将别的好处都抹杀了。
“可若是分不清真伪该如何?”一个宫女细声细气地问了出口,旋即低下头不敢看赵阑瑛。
“那便多看些书,书看得多了自然就知晓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编造的。”赵阑瑛话说得多了,喉咙愈发难受,便想快些结束,“好了,第三题就是说出这香炉中的香是什么。”
说着,轻抬手臂,命人点了香。
一缕薄烟袅袅飘出,屋内瞬间荡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沉稳醇厚,还带着一股乳|香,隐隐约约又有丝果仁儿味。
典型的沉香味道,可沉香种类颇多,还有生沉香与死沉香之分,生沉香与死沉香又各有区别,想答对实在是不容易。
萧宝绥闭上眼睛仔细嗅了嗅,突然就觉得眼眶一热:是奇楠……
奇楠珍贵,母亲曾有幸得了一些,如珠如宝地供着舍不得用,谁都不让碰。若不是父亲趁着母亲去上香,偷偷拿了一小撮点上,她也不知奇楠究竟是什么味道。
赵阑瑛微微眯着眼睛,扫视着下头站着的宫女们,目光兀地停在了萧宝绥身上:其他人要么茫然,要么在努力思索,只她若有所思,好似是这香引起了心底旧事,她定是知道这是什么香。
“萧宝绥,你说罢。”赵阑瑛头脑愈加昏沉,便点了她的名字打算速战速决。
“啊?”萧宝绥回过神来,见别人都看着自己,连忙行了一礼,“回掌饰,宝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