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玄看着他那张俊秀绝尘的面容,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安静下来了。他慢吞吞地端袖揖礼,退了出去。
没有人能骗他,谁都骗不了他,能骗他的只有他自己。
该是何等了无生趣,才会有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笑。
他不是寄希望于这个荒诞的阵法,想要复活温瑟瑟,他是想和温瑟瑟一起死。
月色皎洁,白影淡淡,模糊在沉酽的夜色里。
沈昭在灯烛下看了半宿奏折,揉了揉额角,将宗玄白天给他的竹简拿了出来。
上面用篆书写了些晦涩难懂的文字。
他刚展开想细细研读一下,便有种微妙的感觉生出来,一抬头,果然见瑟瑟坐在了他的对面,暗淡烛光映照下,可见其面色不善。
沈昭一阵心虚,忙将竹简合上,扔到一边。
真是好笑,她都成一团烟雾了,还会让他一反常态如此慌张,就算给她看又怎么了?她自小一看书就哈欠连天,这么艰深的文字连沈昭都得仔细研读,她能看懂才怪。
想明白这一层,沈昭不禁浅笑,凝着瑟瑟,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本来算着时辰想你大概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晚上又出来了,既然来了,可不可以多待一会儿,别走……”
瑟瑟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模样,秀面上浮起怒意,猛地抬起胳膊,朝着案桌狠狠拍下去。
自然,拍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一团烟雾,触不到任何实物,只能看见她那双青烟拢聚的小手穿过桌面,又无声地穿出来。
大概也是意识到根本拍不出任何声响,瑟瑟气恨地盯着沈昭看了一会儿,蓦地站起身,紧攥拳头,往灯烛上扑。
那上面燃着细细的火苗,光焰攒动,映在墙上疏疏淡淡的影子。
一刹那,沈昭猛地想起民间流传的一种说法,游散的魂魄畏火,触之会令魂散。电光石火间,他来不及细想,忙伸手去捏蜡烛上的火苗,赶在瑟瑟扑上来之前,把火捏灭。
瑟瑟的身体穿过被灭了火的蜡烛,安然无恙,一愣,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忙要去看沈昭的手,可她伸出去的手穿过沈昭的手背,触了空。
沈昭把手缩回袖中,负到身后不给瑟瑟看。
现在的瑟瑟根本不能奈他如何,他不让她看,她便不能看,只是刚才匆匆一瞥,依稀见到他的手指被烧得发黑,如今挨得近点,还能闻到皮肉炙烤的味道。
她想……一定伤得不轻。
可沈昭似乎感受不到皮肉的疼痛,只是看着突然发了疯的瑟瑟,剑眉微凛,目中蕴着精光,问:“你听见我在正殿和宗玄说的话了?你如今可以离开寝殿,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瑟瑟缄默不语。
沈昭看着她,眉宇皱起:“你的身影又变淡了。你不该到处乱跑。”
瑟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神色淡然,朝着沈昭轻轻地摇了摇头。
沈昭道:“你的意思是,你迟早都是要离开的,不值得为你再做什么。”
瑟瑟点头。
沈昭凝睇着她许久,明知道她如今只是一团虚幻的光影,根本触碰不到什么,还是依照着旧时的习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笑开:“怎么会?在我心里,你值得所有。过去是我太无用,把你弄丢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了,至少我可以去陪你,让你不至于孤单……不,不是为了你不孤单,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到如今才知道,没有了你的尘世,就不再剩下什么值得我去留恋了。”
第132章 番外:前尘5
沈昭以为瑟瑟一定会反对, 像过去无数回劝他娶妻、生子那般,可是这一回瑟瑟却安静了,她轻轻歪了头, 像是想让自己的脸颊在沈昭的掌心里更熨帖。
离得这样近,可以看清她那纤长的睫毛, 轻轻颤动,遮掩着眸中的晶莹泪光。
她哭了吗?
沈昭想给她擦泪, 可把手伸过去, 只有一片空凉。
一片令人发疯的空凉。
沈昭竭力将心间蹿涌的悲恸压下去, 抬手虚拢着瑟瑟, 轻声道:“别哭,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想……如果上天怜悯我们,肯给我们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上天不肯, 那我们生同寝, 死同穴,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瑟瑟,我自小便想独占你,为了让你心里眼里只有我用尽手段。你这一生只属于我, 而做为回报, 我也只属于你。如果你死了,我就若无其事地去另娶,再跟别的女人生子, 那不是对你太不公平了么?”
他的语调柔和,像是在讲一个极温暖美好的故事, 而绝不像是在计划着如何终结生命。
瑟瑟仰头看他, 蓦地, 从他的怀里钻出来,跑到床上,平躺好。
沈昭看着她软绵绵躺在床上,一副乖巧模样,不禁失笑:“要不就是躲着不肯出来,要不就连床都占了。你不是不能跟活人离得太近吗?这样……我岂不是要睡地上?”
谁知瑟瑟摇头,向里侧挪了挪,十分坦然地朝他张开臂膀。
“你的意思是……我们睡在一起?”沈昭试探着问。
瑟瑟点头,目光柔隽地看向他。
“我们离得这样近,你被活人阳气所侵,会消失得更快……”沈昭渐渐噤声,因为他想到了,阴阳相隔,瑟瑟早晚是要走的,而他也早就决定要去陪她了,既然都要走,那为什么不把最后的日子过好?
哪怕摸不到她,能相拥而眠,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沈昭不再犹豫,解开披风,翻身上了床。明知道她如今没有实形,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团青烟拢入怀中,安静躺了一会儿,沈昭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同意我这样做了?”
怀中的瑟瑟依然安静,她翻了个身,忧郁地看向他,不情不愿地眨了眨眼,算是给出了肯定答案。
沈昭笑道:“先前不是反对的吗?还不惜要往火里扑,为什么突然又同意了?”
瑟瑟指了指他,轻瘪唇角,一副失望的样子。
沈昭道:“你是说,发现我活得不快乐,并且没什么希望能把后半生过好了,所以不再强求。”
瑟瑟点头。
“是,我活得不快乐,不光不快乐,我还活得很痛苦,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可你之前还是想让我撑下去,甚至还想让我另娶。”沈昭突得觉出些委屈:“如果换做你,我死在你前头,你能好好活下去吗?”
瑟瑟默默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可沈昭不打算放过她。
“你现在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有多自以为是了吗?”
瑟瑟捂脸沉默了一会儿,把手拿开,钻进他怀里,像过去她惹着他时,拿额头轻轻蹭着他的下巴,泪眼莹莹地仰头看他,一副知错讨饶的模样。
第133章 番外:前尘6
沈昭低眸看了她一阵, 忽而幽幽叹道:“算了,我现在跟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就算再生气, 也不能把你抓住打一顿。”
说罢,他将怀中那团光影拢住,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这样安静躺一会儿,竟隐约觉得怀中似乎有了温度, 那轻雾凝成的不再是一团虚缈的影子, 而切切实实有了轮廓。
沈昭心中一动, 忙睁开眼低头看去,却见瑟瑟已经不在了, 自己弯胳膊小心翼翼抱着的, 不过是一臂空空荡荡。
他愣怔了许久,慢慢收回胳膊, 仰躺着看向穹顶, 呢喃自语:“到底真的是你,还是我幻想出来的……”
夜风轻咽, 吹动枝桠‘沙沙’作响,一下一下敲打在窗棂上, 显得夜愈发漫长悄寂。
又是一夜难眠,清晨天一亮, 内侍便将奏折呈递上来, 放在最上面的就是苏合弹劾淳于康的奏折。
沈昭已半月未上朝,政令皆出自凤阁淳于康之手, 也只有苏合这样的天子近臣才能绕过凤阁, 直接向沈昭上奏。
他潦草地从头翻到尾, 将奏折随手扔回龙案,唤进魏如海,让他召高颖来。
这是他免朝以来,第一次主动召见高颖。
魏如海弓着身子应是,转身的瞬间,却是悄悄地舒了口气。
那痛失所爱、心灰意冷的天子,任性乖张、荒唐至极的天子,终于要与朝臣和解,结束他的任性,着手整顿朝纲。
淳于康本就是乍登高位的新秀,靠着天子宠信和酷刑手段驰骋朝野,令众人敢怒不敢言。这样的人,本就疏漏百出,一旦撕开道口子,裂隙会越来越多,直到这堵墙轰然坍塌。
高颖到底有手段,趁着沈昭松口,朝中人心所向,利落地着手调查淳于康任职时的种种纰漏,不出三日,便罗列了数十条罪名,呈于沈昭的案牍前。
魏如海向来不插手朝政,可这一回儿却罕见地应了高颖之请,在给沈昭整理案桌的时候,把那方弹劾淳于康的奏折放在了最上面。
沈昭扫了一眼,抬手抵住额头,半阖着眼睛,疲惫道:“拟旨吧,革职,查办。”
魏如海道了声“喏”,觑看着沈昭的脸色,轻声道:“太子求见。”
自打那日沈昭嫌钰汝写的字浮,可把瀚文殿里那帮夫子们给吓坏、急坏了,日夜不辍盯着钰汝练字,直到将字练出几分样子,才敢让他来见沈昭。
钰汝近日习的是《春秋》,按照以往的惯例,沈昭会从中抽出几段让他当面诵读,可今日沈昭看上去很是疲累,只敷衍着问了他几句功课,便让他在殿前习字。
钰汝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孩子,见沈昭兴致缺缺,便绝不多话,只握住了笔低头认真誊书。
殿中极静,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伴随着笔刷扫在纸笺上轻微的声音。
沈昭靠在龙椅上合眼小憩了一会儿,想起钰汝还在,正想看看他的字,目光递出去,却见瑟瑟又出现了。
她正屈膝跪坐在钰汝身后,探出个脑袋看他写字,那密密麻麻的篇章落入她的眼中,看得她一脸困惑,不住地打哈欠。
自打两人将话说开,她便不再只出现在沈昭的寝殿里,兴头上来时,书房去得,大殿也去得。奇怪的是,只有沈昭能看见她的存在,旁人一概看不见。
便如此时,殿中人皆无异色,就好像瑟瑟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沈昭默默凝睇着她良久,直到钰汝将笔搁下,挠了挠头,显露出几分茫然。
沈昭见他这模样,便起身慢踱下御阶,看向纸间,见那略显稚嫩的笔墨停留在‘隐公十一年’。
——‘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1)
《春秋》是鲁国国史,第一篇便是隐公年间记事更要,钰汝已完完整整默写下来,并无差错。
沈昭难得有些耐心,问:“哪里不懂?”
钰汝犹豫了少顷,壮着胆子道:“儿臣不明白,这通篇下来不过是鲁国哪一年哪一月发生了什么事,与流水账无异,父皇和夫子们为何让儿臣下苦力背这流水账?”
说罢,他抬起了稚嫩清秀的脸,仰看向沈昭。
而他身后的瑟瑟神情与他如出一辙,秀眉微拧,满是困惑。
这两人,一实一虚,动作一致,神情一致,都盯着沈昭看,等着他给他们解惑,说不出的滑稽。
沈昭的唇微微翘起,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还是皇子,跟兄弟们在瀚文殿里念书,沈晞总欺负他。瑟瑟为防着沈晞做混账事,曾一时兴起进了瀚文殿跟他们一起念书。
待了两日,听了两日天书,瑟瑟打了个两日的哈欠,到第三日说什么也不肯来了,非说古人有毒,非造出来这么些拗口的文章为难后人,她可不来遭这份罪了。
想起这些往事,沈昭不由得轻笑出声。
钰汝和魏如海皆怔怔看着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自打瑟瑟死后,就难得见天子展颜一笑,还是这般眉眼弯弯,渗入眼底的笑。
沈昭望着虚空中的瑟瑟,一字一句温和道:“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父皇和夫子们逼着背书,也曾有此疑问。可随着年岁渐长,便有些明白了。《春秋》是鲁国国史,寥寥十余篇,看似平淡凝练,却书尽了一个国家的兴衰。帝王将相,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到死了,也不过是史书上的一行字……”
话说到这里,颇有些伤感。
沈昭一反常态地抚了抚钰汝的头,道:“你还小,等大了就明白了,生死荣辱,听上去像是很了不得,但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人生在世,值得在意的东西其实不多。”
钰汝低头沉默许久,也不知是因为太深奥听不懂,还是被他话中的低怅之意所感染。
沈昭难得要做一回慈父,既未嫌他木讷,也未嫌他悟性低,反倒准了钰汝回去休息半天,不必再回瀚文殿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