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把手里的册子狠狠砸在地上,厉声斥道:“那孔知润竟然能只手遮天到这种地步!”
孔知润是永昌元年的新科状元,也是萧弘登基后第一个天子门生。
当年此人在大殿一篇文章深受萧弘看重,后来更是直接跳过翰林,让人在身边做了大学士,又在几年前把人分派到江浙,还打算过几年再把人调回来,可以说此人即便称不上是萧弘的心腹,但也足以受他看重了。
可就是这样的人,居然能在江南三年就勾结上江南一带的几十个官员,甚至还能把派过去的几个朝廷官员都能收拢。
让他这个皇帝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简直……
混账至极!
姬朝宗上前捡起册子,重新放到桌子上,嘴里说道:“孔知润狼子野心,可他能牵扯这么多人,让这么多人为利益所驱也足以证明朝廷官员贪腐成性。”
这次贪墨事件虽然发生在江南,可京城这些官员真的没问题吗?
只怕私下早就勾结在一起了。
萧弘听他所言,脸色更是难看的不行,撑在桌案上的手紧握成拳,半晌,他沉声道:“去查,不管是谁,但凡涉及此案件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姬朝宗领命应是。
“对了,”
萧弘想起一事,问人,“我听你母亲说,你那日是被顾家大小姐救了?”见人点头,他却没有再提此事,反而说道:“当初我重用孔知润的时候,顾廷轩就劝过我,我却不信他。”
“如今看来……”
姬朝宗见他面露恍然,并未搭话。
三年前,有人状告顾廷轩谋逆一事,天子震怒,下令彻查,原本是想等顾廷轩押解进京再让三司审问,谁想到顾廷轩竟会死在战场,连带着整整一支长胜军……之后,定国公府爵位被收,权倾朝野的顾家也成了碌碌无名的一个官宦人家。
这三年,
无人敢在萧弘面前提起顾廷轩,可姬朝宗却不止一次听人喃喃说起从前的事。
顾廷轩究竟有没有谋逆?
谁知道呢?
同他无关的事,姬朝宗并不关心。
殿内沉寂半晌,须臾,萧弘似乎也缓过神来了,又问:“我记得他还有一双儿女活在世上?”
姬朝宗一向不管旁人的事,但许多事,他早就掌控于心,如今闻人询问便低声答道:“是,他那女儿今年刚满十六,儿子也有七岁了。”
说完也不曾听人再说旁的,他也就未多言。
又过了一会,萧弘才语带疲惫的开口:“你先回去吧,走之前去看看太子,他这阵子身体又不大好。”
听到太子身体抱恙,姬朝宗终于拧了眉,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往外退去。
还未走到东宫,姬朝宗就看到一个身穿紫袍、头束紫金冠的男人正从小道走来。
男人二十出头,生得眉目风流,和萧弘颇为相似的脸却不显端肃刻板,嘴角微翘,看着便十分意气风发,他是祁王萧成则,他的母亲,也就是如今宠冠六宫的庄妃娘娘,正是仙逝淑慧皇后的嫡亲妹妹。
因此祁王和太子的关系较起其他兄弟也更为要好。
“留行?!”萧成则看到姬朝宗,面露惊诧,但很快,脚下步子又快了许多,率先走到人面前说道:“我听父皇说你受了伤,还想着看完太子哥哥就去安国公府找你……”他一边说,一边拧着眉,面露关切地看着他,“怎么样,你的伤还好吗?”
姬朝宗朝人行完礼之后才道:“多谢殿下关心,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萧成则松气之余又忍不住斥道:“那些人居然敢对你下手,简直混账!若是让我知道是谁做的,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一顿!”他跟太子虽然同岁,也早早封王建府,但性子却不是很沉稳。
这会说了一通见姬朝宗站在一旁,面色仍十分温润,又忍不住抱怨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
姬朝宗垂眸看他,却不明答,只笑着喊人,“殿下。”
“好了好了,我不问行了吧,等你查完案子,我再去揍他!”萧成则不大高兴的说完,又拍拍姬朝宗的肩膀,“太子哥哥就在里面,你们先去说话吧,既然见过你了,我就不去安国公府了,不然姑母看到我又要训斥我了。”
姬朝宗点头。
等人走后,这才继续提步往前走去。
还没走到大殿,就听到院子外头几个宫人一边洒扫,一边低声说着,“太子殿下的身体是越发不行了,我昨夜给他送药的时候还见他咳血了,我还听说现在朝堂有不少朝臣都在建议陛下更换储君。”
“你说,要是换储君的话会换谁呢?”
话音刚落就瞧见从小道走来的姬朝宗,见他沉眉敛目,白玉般的脸上满是淡漠的表情,几个宫人当即就变了脸色,手里干活的物什掉在地上,几个人也跟着颤颤巍巍曲了膝盖,嘴里结巴道:“世,世子爷。”
“领罚去。”
姬朝宗说完这句便目不斜视继续朝里头走去。
刚走到门口,太子身边的近侍六宝正好出来,见到他来了,立马高高兴兴地迎了过来,“世子爷,您来了。”
姬朝宗点头,一边解着斗篷,一边往里头看,“太子呢?”
“在里间呢,刚才祁王殿下刚来过,送来一只外邦进贡的鸟儿,说是会说人话……”六宝接过他手里的斗篷,抿嘴笑道,“这会殿下正在逗它玩。”
姬朝宗挑了挑眉,送鸟这样的事,也的确只有祁王干得出来了,他也没说什么,径直往里走去,还没走到里间就听到一阵鸟儿的叽喳声,脚下步子不停,穿过屏风,里头的情景也就露了出来,一个穿着青衣,墨发披在身后的男人站在窗前,而他手握羽毛,正在逗挂在窗前的一只通身绿毛的鸟儿。
听到脚步声,他偏头看去,待看到出现在外头的身影,光风霁月般的脸上立时露出一抹温和的笑,紧跟着,恍如潺潺流水一般的温润嗓音在屋中响起,“留行,你来了。”
青年今年二十岁,容色清绝出尘。
他的容貌不似萧弘,反而更像已故的淑慧皇后,那打娘胎里带来的病气不仅没有折损他的容颜,反而让他更为出尘。
站在迎风的轩窗处,不似这凡间的储君,倒像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怎么站在风口处?”
姬朝宗拧着眉,直接上前关上轩窗。
萧成君也不阻拦,笑着看他关上窗,嘴里却是嗔怪一句,“刚刚阿则才说完我,我好不容易把他打发了透透气,你又来了。”他语气无奈,面上却带着笑。
姬朝宗扶着他朝窗边的黄花梨木罗汉床走,半点不留情的说道:“想要透气,也先把你这身子养好了。”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姑表兄弟,关系自是亲近。
萧成君笑着由姬朝宗扶到罗汉床上,见身边人拧眉看着他就知道他又要说自己的身体了,他亲自倒一盏茶递给姬朝宗,率先问道:“今日进宫是为贪墨案?”
“嗯。”
姬朝宗接过茶,不似面对祁王,此时他却没有隐瞒,如实道:“孔知润主使,只怕京城这边也有不少官员牵涉其中。”
萧成君蹙眉,“父皇怎么说?”
长指轻点桌案,姬朝宗看着萧成君,慢慢吐出两个字:“彻查。”
听到这两字,萧成君松开紧蹙的眉,他性子温和,却不代表他能纵容,此次贪墨牵连甚广,闹得江浙百姓民不聊生便是犯了他的忌讳,即便父皇不彻查,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好在,
父皇也没有打算放过。
萧成君颌首,“那就查,但凡牵涉其中的都不能放过,人手若不够便来同我说。”
姬朝宗点头。
两人又说了会话,萧成君才又问道:“那位顾家大小姐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就连他都知道了,姬朝宗皱了眉,脸色也变得不大好,萧成君哪里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姑母进宫那日,我正好也在父皇那边……”他这话说完,又突然放轻声音,问人,“你要娶她?”
“不是坏了人家的清白吗?既如此,娶她也无妨。”
姬朝宗这话说得讥讽,但也的确没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妻子只是一个身份和角色,谁当都可以,倘若那个顾家大小姐日后能安分守己,不惹事,又能哄得祖母、母亲高兴,娶她,还是娶别人,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萧成君闻言却皱了眉,“留行,这是要陪你共度余生的人,我希望你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
姬朝宗突然侧目,“那你呢?”
“什么?”萧成君一怔。
姬朝宗看着他说道:“既然要找一个喜欢的,你当初又为何把傅望月给拒了?”
“我……”萧成君张口,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半晌,他才看着窗边的那只鸟,近乎呢喃地说道:“她不该被我困在这方寸之地,她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眼见姬朝宗还要再说,他却已经晃过神,笑着岔了话,“你倒好,明明在说你的事,罢,你一向有主意,我也不多说。”
“只是——”
他看着姬朝宗,突然又放低声音,劝说道:“留行,我还是想劝你,不要贸然决定,免得日后后悔。”
姬朝宗无言,他怎么会后悔这样的事?这世上能做的事有许多,而男女之情对他而言,是最没用的东西,可在萧成君的注视下,他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只是终归还是没放在心上。
第13章 上门
姬朝宗受天子旨意彻查此事,没几日就拉了好几个官员进大理寺,一夕之间,京城官员人心惶惶……这日,顾攸宁和半夏刚从外头采买回来,刚下马车就有一辆精美华贵的马车从巷子里驶来。
半夏转头看了一眼,待看到那马车外头悬挂的木牌,低声说道:“是姬家的马车。”
顾攸宁循声看去,果然瞧见一辆黑木制的马车从她们身旁驶过,寒风吹起织金布帘,能瞧见里面有个身穿绯色官袍的男人正撑着额头靠着马车假寐,手里还握着一卷书,眉心紧拧着,俊美的脸上有着遮不住的疲惫。
江南贪墨案牵涉甚广。
即使是平日不大出府的顾攸宁也有所耳闻。
她虽然不喜欢姬朝宗这个人,但也没法不对他心生钦佩,当年蟾宫折桂,明明有一条便利顺遂的康庄大道可以走,偏偏选择了一条更为艰辛的道路,不过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才能不畏权贵,才能在这样的时候挺身而出。
倒也怪不得顾婉会花费这么多心思,宁可损了一身清白也想嫁给姬朝宗为妻了。
这样的人,
且不管他是什么背景身份,光论他这个人,就值得人终身相托了。
不过这些同她没什么关系,顾攸宁也只是这样感慨一句,眼见马车越行越远便收回了目光,“走吧。”
……
因为贪墨案的缘故,这个年大家都没好好过,也不敢过,甚至连烟花、爆竹都不敢放,生怕惹得宫里的主子不快。
旧的一年就这样静悄悄的过去了。
翌日清晨,也就是大年初一,顾攸宁昨儿夜里多喝了一盏酒,今日起得便有些迟,醒来的时候,明镜窗几外已是一片大好晴光,半夏打了帘子进来,瞧见她正揉着眼睛便笑道:“还以为您还没醒,想着来叫您呢。”
“怎么了?”她刚醒来,声音有些哑,配着脸上这好眠一场的酡红,越显慵懒娇态。
纵使半夏打小伺候她,早就见惯了她的美貌,可见她这幅模样,还是忍不住心脏乱跳,勉强压了压错乱的呼吸,给人递了一盏润喉的蜂蜜水,这才说道:“西院过来传话,今日就不一起用早膳了,让您过会直接去祠堂。”
从前大年初一,顾家一家子都会坐在一起吃早饭。
徐氏还会象征性地说几句好话,再给个红包,这也是一年到头,顾攸宁唯一一次会和西院的人一起吃用。
她从前就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如今听说能不去,自是高兴。
半夏见她眼皮合一下睁一下,还有些瞌睡,忍不住心肠一软,哄着问,“要不要再睡会?这会离祭祀还有些时间,您若是困的话便再睡一会,过会奴喊您。”
若放在从前,顾攸宁肯定是要偷懒的,不过如今大概已经习惯了,虽然眼睛还是有些睁不大开但还是摇了摇头,“起来吧。”由人服侍起床的时候,又问,“红包都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