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乱想间,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边推开。
盈袖回头,瞧见是嫂子,女孩就像做坏事的孩子,刷地一声将手撤回,耳根子瞬间红了。
“这天儿可够冷的。”
如意娘自然是瞧见了盈袖的小动作,姑娘家忽然重视起形象,多半是遇到了中意的男子。
妇人一进来就开始干活,煮茶、准备小酒还有洗菜,剥了一根水葱,指尖划过青嫩的葱白,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妹妹这样的美人儿,就是放到他们洛阳城,都难再挑出一个。”
“嫂子。”
盈袖小声娇嗔,她平日里多清冷少言,鲜少这般小女儿态。
“娘是溺下了么?她方才怎么忽然那般大声的哭嚎。”
“看见你哥回来了,给他告状呗,嫌咱两个怠慢了她。”
如意娘系上围裙,摘着菜,冷笑了声:“家里院里那么多活儿,谁能成天到她跟前伺候。咱们家连根针都叫你二嫂的老子娘给搜刮走了,而今回来了,莫说拿不出厚礼走亲戚,反而连喝水的杯子和炒菜的猪油都要厚着脸皮去跟邻家借。”
盈袖过去帮嫂子干活儿,却被她嫂子推到一边,不让她沾手。
“娘睡下了么?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盈袖问。
“我给她吃了点东西。”
如意娘冷笑了声,忽地,妇人扭头看着身侧站着的盈袖,美目微眯,全然没了往日的温婉,阴森森的,试探着问:
“回头你哥要是问起来?”
盈袖的心却跳得极快。
嫂子颇精医理,既擅长妇人千金科,又懂用毒,大哥不晓得,全家只有她知道。
每每想起二嫂惨死的样子,她就不寒而栗。尸体入棺前,她偷摸掀开裹尸布瞅了眼,青紫的脸,眼鼻口全是黑血……
“娘这些日子病越发重,她哭累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真是个好姑娘,嫂子没白疼你。”
如意娘莞尔,轻抚着盈袖的胳膊,十分满意。
她从怀里掏出把巴掌大的桃木梳子,帮着妹妹理顺了头发,斜眼觑向偏房,笑道:“臭丫头,心里肯定美死了吧,南淮少爷他多俊。”
“嫂子!”
盈袖打断如意娘的话,低下头:“我知道咱们家艰难,正是要钱的时候,可、可……”
“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如此一来,你哥岂不是白去洛阳,白忙活这一场?”
如意娘微怒,凑近了盈袖,抓住女孩的胳膊,有些激动:
“你既然不愿意去陈家,我们也不能强迫你,待会儿进去给陈老爷磕个头,便算了。我不生养,那位的儿子即便给了我,怕也不会和我一条心。好妹妹,这个家里,我只信你一个人,也只和你交心,日后你哥哥肯定还会有女人的,我,我容不下,你若是愿意跟了你哥,我情愿做小。”
盈袖推开如意娘,背转过身,隐在袖中的手逐渐握成拳。
“不说话,那你是愿意了?” 如意娘试探着问。
盈袖轻咬住下唇:“方才我偷偷瞧了眼陈家下人,听见他们说陈少爷有个青梅竹马的陆姑娘,还是官宦之后,他能同意纳妾么,况且深宅大院的,我如何立足。”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如意娘冷笑了声,把厨房门关上,训斥:“你糊涂了,陈少爷若不愿,他就不来了。我这些年真是白教你了,不论是皇宫侯门还是贫贱之家,哪个女人能得夫君一辈子的宠爱?还不是靠自己的手段。妾又怎样,宠妾灭妻的事儿我见多了,你哥哥若有了陈家扶持,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到时候你有了好娘家做靠山,还愁当不了主母?姑娘,眼光放长远些,即便让你去做好人家的正头娘子,你就能确定你那未来夫君能比得上南淮?你也看见了,样貌是顶尖儿的,腰缠万贯,天上掉下这么大的馅饼,都喂在你口里了,你怎么就不咬一口呢。”
盈袖默默垂泪,老半天才啜泣着问:“是要等着陈少爷成亲后,再把我接去么?”
“今儿晚上就走。”
“这么急?”盈袖惊诧,按理说,妾室都是得等娶了正房后再抬。
如意娘点头,秀眉微蹙,一边泡茶,一边小声道:
“那会儿我去偏房门口听了一耳朵,陈老爷正巧和你哥说呢。本不该这么急的,只是朝廷出了件大事,怕往后拖延会耽误了。”
“什么事?”
盈袖忙问。
“咱们云州地处边陲,由魏王坐镇,魏王是皇帝的亲弟弟,手上握有重兵,近些年又暗中掌握了云州和附近郡县的财、政和军权,其中洛阳城,更是堪比京城的大都会,你当陈家是怎么成了首富,还不是魏王扶持的。陈老爷虽是商人,却兼管着盐铁要务,是魏王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今天子年迈重病,不理朝政,从前派了两任刺史来云州,意图节制魏王,可怜哪,不到一年的功夫,这两个刺史不是死就是疯,这下好了,再没人敢来。方才我听见陈老爷说,朝廷此番派了‘羽林右卫指挥使’左良傅来接管这个烫手山芋。”
“左良傅?”
盈袖笑了声:“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姓左,倒是个文雅的名儿。”
“哼,可真文雅呢。”
如意娘冷笑:“羽林卫是皇帝亲军,全是由父兄战死沙场的遗孤所组成,分为稽查、审问、追捕、执刑四卫,由‘前后左右’四个卫指挥使负责,这些卫指挥使有权监察缉拿百官,握有生杀大权,刑罚残忍无比,死在他们手中的王公大臣何止千百,这左良傅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多年前就以狡诈狠毒闻名,他到了云州后,肯定要和陈老爷过招,要么暗中会面招抚,要么算计剿灭陈家,再加上皇帝身子不好,万一驾崩了,民间忌婚丧嫁娶,就得往后拖,所以南淮少爷的婚事得及早定。”
听了这番话,盈袖心里凉成一片。
朝廷争斗,不是她这种小姑娘能想象得到的。嫂子虽从没有说过她的来历,可也不难猜出她系出名门,这样的贵女十年前竟沦为军妓,可见这里边事的厉害。
万一左良傅斗倒了陈家,那么,她一个卑微的妾又该如何自处。
哥哥嫂子,可当真疼她。
“妹妹怎么又掉泪了?”
如意娘小心翼翼地问,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多心。”
“如果不多心,怕是会和二嫂一样,到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盈袖冷笑着讽刺了句,将茶壶和杯子放在漆盘上,端着往出走。
出了门,盈袖深深地嗅了口冷气。
天色将晚,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今晚怕是有一场大雪。
蓦地,盈袖瞧见墙根处掩盖昆仑的柴火动了下,把她吓了一跳。
这昆仑虽可恶,但如此冷的天,又被大哥捅了刀,不被疼死,怕也被冻死了。
想到此,盈袖大着胆子过去,将漆盘放在地上,掀开柴火,瞧见昆仑紧闭着眼,但呼吸沉稳,似乎并无生命危险。
真丑!就你这怂样儿还想占姑娘的便宜?
盈袖撇嘴,腹诽了句,还是倒了杯热茶,捏开昆仑的口,给他喂了进去。忽然,这昏死的男人睁开了眼,她还没反应过来,腕子就被他抓住,与此同时,这男人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唇,防止她说话。
“别出声,否则弄死你。”
盈袖早被吓呆了,他,他不是重伤昏迷了么,怎地忽然这么有精神,劲儿还这么大!不对,这男人眼神锐利,身手敏捷,仿佛在这张面皮下,掩藏着另一个人。
“你,你别乱来。”
盈袖咽了口唾沫,没敢大声叫,她稍稍平复了下心绪,仔细盯着男人瞧,果然发现他脸上似乎罩着层人.皮面具,早些年她跟着哥哥江湖漂泊,是见过易容这种玩意儿的。
“你不是昆仑!”
“小丫头眼睛倒毒。”
男人勾唇浅笑,目光落在女孩手上的空杯子,压低了声音:“心也善,竟还顾着我的死活。”
“松开!”
盈袖想起方才被这假“昆仑”欺负,没来由生气,这会儿腕子还被他抓住:“你到底是谁!”
“姓左。”
左良傅?!
盈袖大吃一惊。
嫂子才刚说起过这个左良傅,说他会来云州,可能会暗中接触陈老爷。他既然出现此地,看来是提前掌握了陈老爷的行踪,想必连扮昆仑都是计划好的。
“小姑娘,方才你和你嫂子说话,我可是听全听见了。”
左良傅松开盈袖的手,盯着有些慌张的女孩,笑着问:“你并不愿意做陈南淮的妾,对么。”
“关你……”
屁事。
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厉害人物,盈袖心里还是害怕,也不好意思,没敢说粗话。
女孩佯装发怒:“关你什么事。”
“呵。”
左良傅笑了笑,两指伸进衣襟里,夹出个信笺,掷到盈袖怀里,依旧像方才那样“重伤”昏迷,淡漠道:
“看在你给我喂茶的份儿上,我今儿就帮你这个忙,待会儿把这东西交给陈砚松,他看过后非但不会让你做妾,而且还会成全你哥嫂往京城爬的心愿。”
“里头写了什么。”盈袖小声问。
“关你屁事。”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左良傅帅不?
看我二更的份上,不收藏吗?留言啊小天使们,单机好痛苦
第5章 左良傅
关你屁事?!
盈袖被气着了,这姓左的腌臜货,头先假扮昆仑时一个劲儿地纠缠,如今翻脸就刻薄她了。要不要高声喊,让大哥和陈老爷都出来?
女孩端着漆盘,进退两难。
左良傅是皇帝身边的人,办的是皇差,心思行为难测,不论招抚或者绞杀陈家,左右与她不相干,能躲多远就多远,没必要给自己惹一身骚,他们闹起来才正好呢。
想到此,盈袖将那份信笺揣进怀里,快步进了偏房。
刚进去,一股清甜香气就迎面扑来。
天色将晚,屋里已经掌了豆油灯,盈袖略扫了眼屋里,心里生出好大的自卑。
因常年出逃在外,梅家的屋子都被当做寄存税粮的仓库,年头久了,便积了谷子的陈腐之味,而今回来了,屋里清扫开来,空荡荡的,除了破桌椅,炕上一床被辱,炕角里堆着她旧年的衣裳,再没有其他东西。
地上摆放着个正燃着木炭的泥炉子,陈砚松坐在最完好的那张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捅进白虎皮做的暖手套袖里,三分骄矜七分谦和,笑着和坐在一旁的大哥说话,而陈南淮安静地立在他父亲身后,微笑着听。
瞧见她进来了,陈砚松立马坐直了身子,催促着儿子:
“这么沉的东西,南淮,快帮姑娘端茶。”
“不用不用。”
盈袖快走几步,将漆盘摆在方桌上,低着头,依次给尊长倒了热茶,心里反复念叨着嫂子教她的话,商乃末道,不必太自卑,大方些。
“这茶是我们从南方带回来的惊蛰茶,我用梅花上的雪水煮的,给您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