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宋晚玉既不想以故人的身份出现在霍璋面前,又不想给霍璋太大压力,这才一时脑热,假装侍女,还特意给编了个假名字。
事后,她也不是不心虚,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可谎话已出了口,只能是越编越多,越编越熟练,到了如今实在是有些骑虎难下。
好在,宋晚玉对着霍璋时虽然有些迟钝倒也不是真傻,很快便稳住心绪,拿着药盒转过身来,笑着道:“原来是玉薤,怪不得我喝着便觉这酒怪香的。”
说话间,她故作不经意的看了眼霍璋。
霍璋并未束发戴冠,乌发披散着坐在四轮椅上,面容俊秀,神色淡淡,只颊边还未褪去的长疤看上去有些显目。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背着光的缘故,他的瞳仁看上去近乎深黑,看人时沉静非常,一如月下湖泊,不觉间便叫人忽视了他颊边的疤痕。
宋晚玉见他神色如常,只当他适才是随口一说,稍稍安心了些,这便抬步去外头打了热水来,准备替他上药——如今霍璋手脚经脉已好了许多,不必每回上药都用艾草包敷热了,只要略用热水烫一会儿便好,只是上药按摩还是必不可缺。
因霍璋正坐在四轮椅上,宋晚玉便半蹲下来,先是帮着他泡一会儿热水,然后便握着他被烫得发红的手腕,小心的给他搽药。
淡色的膏药抹在伤处,带来一丝丝的清凉之意。
与此同时,霍璋鼻尖似乎也能嗅到那缓缓压上来的酒香。
甜且暖,微微有些辛辣,余韵悠长。
霍璋心知,这是玉薤的酒香。
这香气原就有些缠人,哪怕宋晚玉换了一身衣衫,霍璋依旧能够嗅到一丝。如今,宋晚玉就蹲在他跟前,玉薤的酒香不免愈盛,几如潮水扑面而来,又似细丝一般若有若无,缓缓的深入肺腑,缠上心肺。
霍璋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垂下眼,往宋晚玉处看了一眼。
宋晚玉全然不觉,正耐心的给他搽药按摩。
正所谓是一回生二回熟,她如今的按摩手法已是十分熟练。只是,因她对于霍璋的事情总是十分小心,哪怕手法已是娴熟,按摩时仍旧是心无旁骛,认真专注,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霍璋看过来的目光。
霍璋看着宋晚玉乌黑的发顶,顿了顿,忽然出声问道:“话说起来,自我来府后,似乎还没见过你们公主?”
第18章 可还记得
话才出口,霍璋便能感觉到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微微一顿,力道略微失控,指腹压在腕上,压得手腕略有些疼。
但他习惯于忍耐疼痛,这样的疼痛更算不了什么。因此,他脸上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只蹙了蹙眉,看着宋晚玉,耐心的等着她的回答。
宋晚玉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她很快反应过来,先是松开了握着霍璋右手手腕的手,然后抬眼去看霍璋,脸上还带着一丝疑惑不解的笑容,转口问道:“公子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霍璋目光定定,端详她脸上的神色,语气沉静,一日往日:“我来公主府也有一段日子了,确实是多有劳烦,按理也该当面谢一谢公主才是。”
宋晚玉垂下眼,下意识的避开了霍璋的目光,嘴上则是含糊的应道:“那好,我替您问一问公主........”
言下之意是:问过之后,见不见的,还是要看公主的意思。
当然,宋晚玉这个公主,此时就能在心里回答他一句:不见!
霍璋仿佛也只是随口一说,不置可否,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宋晚玉替他按完了右手,重又握住他的左手替他搽药,动作间难得的出了一会儿神,低头整理思路:若说霍璋并未怀疑她的身份,那他适才的几句话也未免太像试探,太意味深长了;可若说霍璋真的怀疑她的身份,他就只说了这么几句,也不追问,态度实在是太过随意了些。
这样似是而非的态度,反倒更加令人忐忑不安,宋晚玉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安慰自己:反正,就算霍璋真的怀疑她,肯定也是想不到她会是昭阳公主。
这么一想,心中的忐忑倒是去了许多,宋晚玉稍稍反思了自己,认真分析起来:自己看着确实不太像是侍女,开始几天还好糊弄,可这几日几乎朝夕相处,霍璋看在眼里,多半是心有怀疑。只是,就算他心下再如何的怀疑,应该是想不到她就是昭阳公主,估计会怀疑她是秦王或昭阳公主派来的眼线。
宋晚玉指腹微收,轻轻的在霍璋的左手经络处揉搓着,心里很快便有了主意,转头看向霍璋,笑问道:“我听公主说过,她与公子曾是旧识。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与其这般遮着掩着,引人怀疑,倒不如态度自然些,转守为攻。
宋晚玉心下主意一定,倒是不慌了,看着霍璋时,她的眸光清亮,笑意盈盈。
认真说来,这也是她早便想要问的问题——毕竟,她惦记了霍璋这么多年,心下也确实是想知道霍璋还记不记她。
霍璋似乎也没想到宋晚玉会问起这个,有片刻怔忪,蹙眉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点头应道:“是见过几次。”
宋晚玉原打算着要再追问几句,显出自己态度自然。
可此时听到这话,她的心口不由的砰砰的跳了起来,仿佛是有什么一下又一下的敲着心脏,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她是真的、真的没想到,霍璋居然真的记得她!
宋晚玉用力咬住唇,将那想要追问的话又给咽了回去,掩饰般的低头给人按摩手腕。
谁知,她不追问,霍璋反倒主动说了,一面回忆,一面坦然自述:“当年在洛阳遇见过几次,不过是几面之缘,也没说过话,倒也算不上旧识。”
“这样啊。”宋晚玉头也不抬,指尖按住经络,轻轻的揉了揉,面无表情的道,“我想也是。”
她那会儿确实不起眼,模样脾气也与如今不大一样,霍璋不记得倒也正常。或者说,他此时能想起来,他们见过几次,已算是十分的令人意外了。
这倒很符合宋晚玉原本的想法,所以她竟也没有十分难过,只是免不了的心情复杂,在替霍璋按完了手腕和脚腕后便主动转开了话题:“晚膳想要吃什么,我去厨房叫人准备?”
霍璋接口道:“随意就好。”
不知怎的,此时听到这么一个和以往一般无二的回答,反倒让宋晚玉安心了许多。她点点头,起身出门去了厨房,让人准备些霍璋喜欢的膳食,想了想,又吩咐下去:“叫人给我备一壶玉薤。”
在她想来,霍璋现下都还记得这玉薤的酒香,估计当初也是很喜欢的,既然他喜欢,准备一些叫他尝尝味道也好。
反正,太医也说霍璋如今恢复得不错,现下喝点酒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等到宋晚玉亲手端着晚膳还有玉薤回去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廊下的灯笼也都亮着光,照得廊下光影模糊。
霍璋却并未坐在四轮椅上,他站在门边,手扶着门,正仰头看着廊下悬挂的一盏灯笼。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容上,侧脸线条柔和,眼睫浓长,苍白的颊边似也仿佛也染上了些微的暖意。
宋晚玉呆了呆,待得反应过来,心下又惊又喜,差点没把手上的东西都摔下来,声音都不觉压轻了些,仿佛是怕惊到什么一般:“你,你能站着了?”霍璋的伤确实是好了许多,先前也能够下榻走上几步,只是还未好全,走动时还要用上拐杖,可他现下却并未用拐杖,是真的站着!
霍璋闻声回头,见她涨红了脸,又惊又喜,还有些呆的模样,长眉微微扬了扬,然后便也点头:“嗯。”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还是要扶着门才好站稳。”
“那也很好了。”宋晚玉喜不自胜,低头看了看托盘上的那壶酒,更觉这酒来得正是时候,“你肯定很快就能好了!先前公主赏了我一坛玉薤,眼下还剩下一些,我便拿了来,如今正好可以用作庆贺!”
霍璋实在不知道这扶着门站一会儿究竟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他又不是才学会走路的孩童。
只是,宋晚玉这样眼眸明亮,欢喜又认真的模样,霍璋看着,竟也难得的弯了弯唇,神色稍缓,低声应了一句:“好。”
宋晚玉面上还带着笑,先将手上的托盘搁到院中的石桌上,然后又上来扶着霍璋,嘴里道:“就算好些了,也别站的太久——太医原也说过了,你现在才好些,不好给手脚太大压力。”
霍璋点点头,就着她的搀扶,重又坐回了那辆四轮椅上。
宋晚玉推着四轮椅,到了石桌边,抬手提起酒壶,亲自给霍璋斟了一杯玉薤。
然而,霍璋却没有立刻接过就被,反到是抬眉看了她一眼。
被他这样看着,宋晚玉不知怎的又有些局促,不免道:“你要不喜欢,那就算了.......”
“明月。”霍璋看着她,轻声唤道。
宋晚玉呆了呆,慢半拍的想起来,自己先时编了个假名叫木明月。
她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看着霍璋,迟疑的道:“嗯?”
“我没有不喜欢。”霍璋朝她笑了笑,面上的神色看上去与平日一般,又透着些温和的意味,“你也坐吧,我们一起喝。”
第19章 二人对酌
宋晚玉看了看霍璋,确定他不是玩笑,依言在他对面位子坐了下来。
霍璋则是主动端起面前的酒杯,对着她举起酒杯。
见状,宋晚玉也忙抬手从边上拿了个白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学着霍璋的样子朝他举起酒杯。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接,手中的酒杯似乎也要撞在一起。
宋晚玉唇角下意识的微扬,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很快便端正了神色,认真的想了想,举着酒杯,恳切道:“喝酒总要有祝词......就,先祝霍公子你早日康复,此后都能平安顺遂,万事如意,长命百岁。”
若是可以,宋晚玉真想把这世上所有的好词都送给霍璋,只是她对着霍璋时总是有些迟钝,言语更是贫瘠,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这些无趣寻常的词句。
但是,她此刻说起祝词时,一颗心却是坦荡而赤诚的。不等霍璋应声,她便已经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水。
玉薤并不十分辛辣,入口反倒微微的有些甜,一杯饮尽后,喉间方才泛起淡淡的辣意,带着酒香和醉意一同涌上来。
似是要将人心都熏醉了去。
宋晚玉适才在外头就已经饮过一回酒,微微有些熏然,此时又猛地喝了一杯,颊边晕色更胜,只眼睛仍旧是洗过般的水亮,看人时亮晶晶的。
霍璋听了她的祝词,脸上有片刻怔忪,随即抬起眉梢,对上她的目光,笑应了一句道:“你也是。”
说着,他也端起酒杯,慢慢的喝了口酒。
霍璋喝得很慢,小口小口的喝着,看着倒有些像他当初盯着盘里小羊排的表情——没什么胃口却又不得不吃。
但是,宋晚玉还记得,当年霍璋端坐在酒桌首位,连饮数杯而面不改色。
不知怎的,想起当年,再看他此时小口酌饮,宋晚玉心头好似被什么揪着似的,又酸又麻,还有点疼。
但她面上并未露出异色,反到是耐心的等着霍璋喝完了那一杯酒,重又振作起精神,笑着问他:“你要喜欢,我再给你倒一杯?”
霍璋哑然失笑,看着她摇了摇头:“.......不必。”
说话间,他又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按在白瓷酒杯上,几乎与白瓷一般的细腻白皙。
霍璋看上去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仿佛只是出神,脸上有一种奇特的神情。
宋晚玉隐约能够猜到这里面或许有什么事,下意识的想要追问原由,只是见他这般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到又咽了回去,索性便抬手给自己倒酒——不说话的时候,喝酒最管用。
然而,宋晚玉方才抓着酒壶,霍璋也抬手往酒壶方向探去。
他宽大修长的手掌正好覆在宋晚玉的手背上,微微用力,一掌堪堪握住。
只听他缓缓道:“喝酒伤身,你也别喝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要是有什么烦心事,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喝酒只会伤胃,还会头疼。”
宋晚玉:“.....”
虽然霍璋说得很对,很有道理。
但是,他的手正抓着宋晚玉的手,滚热的掌心就像是一块柔软的烙铁,烙在宋晚玉的手背上,烫得仿佛要留下烙印。
宋晚玉大半的心都被他那只手给分了去,没法分神去想他说的话,只能含糊的“嗯”了一声,适才因为酒意上涌而微微发烫的脸颊似乎也更烫了。
与此同时,她默默地在心里唾弃了一回自己:明明每天都要握着人的手腕脚腕按摩,早就已经碰过好几次了,怎么还这么不争气——被人握一下手就脸红耳赤的?!
好在,霍璋很快也意识到了宋晚玉的不自在,松开了自己的手,扫了眼石桌上的饭菜,转口问道:“你吃过了么?”
宋晚玉还真没有吃,不过她也不怎么饿就是了,正要摇头表示不吃,霍璋已经把木箸递了过来。
霍璋给递的木箸,宋晚玉就算不饿那肯定也是要接的。
于是,宋晚玉双手接了木箸,老老实实的陪着霍璋用了晚膳。
好容易用完了晚膳,宋晚玉先送霍璋回屋安置,叫人将石桌上剩下的碗筷送去厨房处理,这才慢悠悠的回了主院。
珍珠等早便见机,吩咐下面备好了热水等,眼见着宋晚玉回来了,便上前去,低声询问道:“公主不如先沐浴,略消一消疲乏?”
宋晚玉今日城里城外的跑了个来回,还喝了点酒,酒意与困倦一齐涌上来,难得的有些疲累,正想泡会儿热水解乏,闻言果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