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故人
飞竹林中秋风萧瑟, 清晨的露水尚未蒸干, 倒是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两朵乌云,盖在了飞竹林上空, 眼看着就像是要落下雨来。
十月天,已寒, 慕容宽在长亭内睡了一个多月, 腿都快冻坏了, 若非是答应了明云见他不会离开飞竹林, 一定会好好护着祝照,慕容宽早回慕容家享清福去了。
如今腿上扎了针, 尚未治好寒气侵骨的问题,京都城内倒是再度变天了。
慕容宽连忙放下碗,拉着家丁走到一旁, 压低声音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与我说来!”
前几日明云见还监斩了嵘亲王一干人等, 怎么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他反而自己入狱了?文王那般聪明的人, 怎么可能没想到在露出野心的同时,又给自己准备好完全的退路?
如若明云见当真以谋逆罪名入狱,恐怕倒霉的不止文王府, 就连飞竹林这块也会被小皇帝找来。祝照怎么说还挂着个文王妃的头衔,只要是文王府内发生的事, 哪怕她只是在林中养伤全不知情,也躲不过去。
难怪,难怪了!
慕容宽此时才醍醐灌顶, 难怪明云见叮嘱他不许离开飞竹林,若有刺客妄图伤害祝照,林中的暗夜军与小松,还有霍海几人就可以解决,留慕容宽在这儿,为了防止的不是意外,而是小皇帝的明权。
如若小皇帝真的派人来抓祝照,慕容家在京都还有些旧势力在,至少能保证祝照不被关押,护她周全。
家丁还未说话,那边祝照便已经小跑过来,慕容宽听见动静回头瞧去。祝照的身体还未好全,仍旧虚着,才跑了两步脸色便越发难看,额头上冒着点儿汗水,到了慕容宽跟前,他连忙扶住道:“你慢些吧!”
祝照没管自己,只望向家丁,声音沙哑问:“你方才说文王入狱?京都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家丁怔愣,朝慕容宽看去一眼,得了允许才道:“小人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这段时间小人一直在京都城没有出来过,故而也算经历了全部。嵘亲王造反之后,陛下重夺回京都,功劳都是封易郡王的,陛下下令让文王殿下监斩嵘亲王一派党羽,嵘亲王党羽死尽之后,却不知为何,就在前日,文王府被金门军围守了!”
“小人一见情况不对,便立刻派人打听了消息,才知文王前日早朝之后便没有回府,直接被拿入了大理寺牢中等待审讯。宫里的小太监回,说是诸多大臣在乾政厅一同为难文王殿下,陛下迫于无奈打算彻查文王手中势力,并收回了夜旗军的调遣权交给了封易郡王。”
慕容宽嘶了声:“周涟不是个笨蛋,莫非文王当真有造反之心?”
他说完这话,朝祝照看去,祝照眼眸微垂,并未给他任何答复,只问:“然后呢?”
“文王殿下被关押大理寺后,文王府那边便无任何消息传来,倒是这几日京都百姓的风向变得尤其快。原先也有些人说文王也是护了陛下的,对文王还存感激,但从昨个儿起,不知是谁撺掇着百姓去宫门前闹,说是万人请书,一定要陛下斩了文王殿下,说文王是逆贼,若陛下不同意,他们便不离开。”
家丁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小人也是看事情越发严重,这才来找少爷的。”
慕容家时刻盯着明云见的举动,其实也是得了慕容宽的吩咐。慕容宽一开始便猜测明云见不会造反,说他当皇帝,让祝照当皇后这种话,不过是随口的玩笑,若明云见当真有此心思,慕容宽才不敢肆意开口,免得被明云见灭了。
如今这情形,当真是大出他的所料了。
祝照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着广袖上的花纹,指尖用力到几乎发白了,才开口:“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想要在短时日内灭王爷的口,越是如此,便越佐证了王爷没有造反之心,否则以他在京都的势力,绝不会任由自己入狱,百姓喊打喊杀的。”
慕容宽点头,心想祝照总算是聪明了回,没有死脑筋地往一处去想。
“小松!”祝照问清楚事情经过,便转身朝林子里喊了一声。
小松白日无事便去林子里找暗夜军们玩闹,听见祝照喊他,连忙从飞竹林内跑出,落在院子里时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祝照瞧他这表情便知他对京都里的事并不知情。
他们这些人都在飞竹林内没出去过,这两日武奉也没再送吃的东西过来,祝照隐隐就觉得有些不对,结果果然出事了。
明云见被关大理寺,百姓还逼小皇帝杀他,祝照的心里始终觉得,有一股势力潜藏在最深处,他们猜测不到,却在推着小皇帝身边的一切,就像是要……彻底铲除朝中所有势力分支。
祝照对小松道:“你去一趟京都,调查这几日与皇宫门口那些请书之人接触过的所有人,查一查可有在朝为官的,或者……是从宫里出来的。”
小松点头,祝照又说:“注意安全,切不可暴露自己,查到了便回来,无需去文王府,也不要靠近大理寺!周涟认得你,他取得夜旗军的调遣权,第一时间便是要查夜旗军的官职人数和暗夜军,他既然肯定王爷会谋反,必然会在王府和大理寺附近做好了埋伏。”
小松明白,他若因为担心明云见的状况而去大理寺,反而容易走入周涟的陷阱被抓,一旦小松被抓,那些林子里的暗夜军又只认得小松,只听明云见的差遣,那他们便是真正的被动了。
小松对于明云见现下情况知道的并不多,这些日子他只好好地陪在祝照身边,京都里的任何行动,都是由阿燕和武奉交接的。
小松入了京都后,便按照记忆里的标志在街上寻找暗夜军留下来的标识,果然没多久就找到了阿燕留给他的信息。
阿燕也是聪明,将信息留在了嵘亲王的旧邸,如今嵘亲王已经不在人世,嵘亲王府上又落了封条,该查抄的都已经被带走,嵘亲王府就成了个空宅,没人会在这附近转悠。
小松入了昔日嵘亲王府,于一口鱼缸下找到了一样绢布包裹的东西,那东西鼓囊囊的,小松打开,居然是个小孩子的玩意儿,他没见过,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里面还附带了一张字条。
“玉簪谢,故人归,旧物损,待还之。”
小松愣了愣,又在周围看了一圈,嵘亲王府里因为多日没人打扫,加上将要入冬,枯草一堆尽是黄色的,就在五步之外的石阶上放着一小盆玉簪花。这个时节的玉簪花应该早就落了,那盆玉簪花却开得正艳,小松走过去,将花盆抱起,左右环顾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了,这便离开了嵘亲王府。
祝照吩咐过小松千万不要靠近文王府与大理寺,小松也就没刻意朝那边走。
他在夜旗军中也是个官职,指不定大理寺的某些人能认出他来,故而小松只是落在了两条街外的一家客栈屋顶上,远远眺望了一眼大理寺,果然,大理寺周围看守严密。
正当他要离开,却见一辆青灰色的马车往大理寺的方向驶去,那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记,既不是商家的,也不是哪个官家的,按来时方向,似乎是从皇宫侧门过来。马车到了大理寺门口便有人走下,小松眯起双眼,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让人看不出对方的模样,也猜不出对方身份。
眼看周围这几个街道的看守也越来越严格,小松便没有逗留,心中猜想那马车里的人恐怕是冲着明云见去的,只是不知道严防至此的,究竟是小皇帝,还是什么人了。
祝照在飞竹林内等了许长时间,飞竹林距离京都城毕竟有些远,小松即便是会轻功骑马来回也要花不少时间,等小松回到飞竹林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小屋里点了三盏灯,门前挂了一盏灯笼为小松照明,慕容宽、霍海与林大夫三人都与祝照坐在了屋内,门半开着,桌上还放了晚间的食物,祝照没吃几口。
几人见小松回来了,一同朝屋外看去。
小松走到屋内,将今日在京都找到的东西都放在了桌面上,一是盆玉簪花,二便是那个压在鱼缸底下的包裹了。
祝照见这两样东西,又看向小松的脸,微微晃神后,紧张了一日的心终于有些定下来。
如若明云见没有准备,小松今日入京恐怕就只能带回她说的那几个宫门前百姓的消息,不过小松还能带来几样有用的东西回来,说明明云见已经有所安排。
祝照打开了包裹,瞧见里面放着的物件微微一怔,瞳孔收缩,还有些不可置信。
包裹里躺着的是一个布玩偶,那布玩偶成老虎模样,虎头虎脑的,身上的花纹清晰,被人保存得很好。祝照记得这个东西,这是她当初送给明子秋的小玩意儿,明子秋分外喜欢,抓在手中把玩了一整日,后来还收起来说要好好保管的。
祝照心中恍惚,震惊之余,还有些隐隐猜测。
明云见派人将这东西让小松带回来做什么?明子秋的旧物,他又是如何找到的?
包裹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简单的十六个字,祝照念了两遍,胸腔咚咚跳个不同,夜里安静的小屋内,唯独听到她紊乱的心跳声。
慕容宽也打量着小松带回来的两样物件,霍海把那玉簪花搬来搬去,就差要刨去里头的土,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重要信息藏在里头了。
祝照盯着手中的字条,心慌得厉害,她有些高兴,也有些害怕,更是惊惧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何时开始……明云见已经在做这些准备了?
“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慕容宽见祝照迟迟没有说话,忍不住问。
门外夜风吹动了竹片风铃,风铃之下挂着的两枚铁环撞击出叮当响声,祝照一瞬回神,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慕容宽,讷讷道了句:“我不知自己猜的对不对,但……子秋好像没有死。”
“子秋?”慕容宽挑眉,仔细在嘴里念了两回这名字,才琢磨出来:“你说的是半年前失踪的慕华公主?”
祝照点头,指着字条道:“玉簪谢,故人归。”
玉簪花不是这个时节开的,眼前的玉簪花必然是被人好好呵护才能保持开花,如今于初冬的天里风吹一整日,快则明日,慢则三日后必然会落光,这么说来,几日内她便能见到明子秋。
“这虎头布偶是我当初送给子秋的东西,这是我看中亲自买,玩儿了几日又给她的,上面的花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若这一句话说的不是子秋,我想不出第二人选。”祝照抿嘴。
明子秋未死?
当初她掉下悬崖,是明云见亲口告知的,那日明云见为了救她,甚至差点儿搭上自己的性命,险些废了半条胳膊,现如今半年都过去了,明子秋居然还活着?!
她若活着,为何不早日回京?为何不让人带消息给她?
祝照心中自责许久,怪自己隐瞒了对方已死的消息,还曾为此做过噩梦。
现下明云见遇险,明子秋回来,是否……是子秋知道些什么?她又能做什么呢?
“那这后面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慕容宽指向‘旧物损,待还之’。
祝照抿了抿嘴,摇头。
她方才也检查了那虎头布偶,没有任何损坏的地方,她不知是要还什么东西给何人。所谓旧物,不在小松带回来的物件里,难道会是明子秋给她?
还是说……旧物一直就在飞竹林内?
第117章 初心
祝照一夜未睡。
她想不出旧物为何, 也派人在飞竹林内寻找了, 凡是明云见走过的所有角落,她都让人一一翻找。京都里每天一个变化, 说不准明日小皇帝就保不下明云见,祝照心焦, 也怪自己无能, 在这种时候, 却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小松已经去过一次京都, 听他说,京都里每条街道上都有官兵看守, 似乎就等着在这个时候,有谁会冲进大理寺救明云见。
如若明云见当真有造反之心,必然不会只有夜旗军一个势力, 各地都在严查, 只要不是京都人,或者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武功出来, 都会被人抓去刑部审问。
祝照想要探得京都的消息,就只能靠慕容家的人每日传话过来。
京都城与飞竹林有些距离,慕容家的人每日一个来回天差不多就要黑了, 小松和霍海这两天几乎要把飞竹林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什么与明云见相关之物。哪怕是泥土里形状稍微有些奇怪的石头,都被霍海扔到了祝照面前。
祝照问过小松与霍海, 可知道明云见的计划,但是这两人对明云见现下状况都万分担忧,显然不知情, 而关于明云见先前要扳倒嵘亲王的计划,倒是知道不少。
祝照甚至怀疑,这一切都已经不在明云见的掌控之中了,或许当真是因为一场意外,让他落入牢狱,如若现在没人去救,可能几日之后他就会面临死刑。
又过一日,秋分。
小松从嵘亲王旧邸里带出来的玉簪花全都凋谢了,那盆小玉簪花被祝照拿到房间里好好照顾着的,只是天气已经凉了下来,林子里的寒风又比山外的多,玉簪花本就娇弱,来不及枯黄便全都落下。
祝照坐在木屋前,掌心紧紧地捏着一枚铁环,她连帘上挂着的风铃都拆了,也未从里面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再这么等下去,她当真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慕容家的家丁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刑部尚书审问以前与嵘亲王有过联系的大臣们,从这些大臣的口中套出不少对明云见不利的话。绝大部分的官员都承认曾经知晓明云见有谋逆之心,并且愿意替明云见办事,离开嵘亲王的阵营,只是他们对明云见的计划所知不多,只能对上供出几个与明云见有过密切联系的官员。
祝照听到了一些官员的名字,心中大骇。
她知道这些人,之前她还在文王府时,半夜被玄虎吵醒,因为担心明云见害怕猫,故而追着玄虎出去,打算把玄虎捉了扔给古谦,结果就顺着玄虎的脚步到了明云见的书房。
因为那夜,祝照才知道明云见的确在拉拢官员,似乎有造反的心,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祝照觉得自己了解的并不是完整的明云见。但彼时她信任对方,也想过如果明云见当真要造反,她恐怕也不会阻止他,只是没想到,当初半夜冒着危险入文王府与明云见商讨的官员,如今都成了将他推向死亡的催命符。
刑部尚书将官员的供词交给了小皇帝,小皇帝看见诸多官员的供词,每个人说的都不相同,但大致意思为同一个,便是明云见的确有过结党营私,妄图造反。
只是明云见的野心并未这么快暴露出来,小皇帝也看不出他半分对皇位感兴趣的样子,若不是周涟察觉不对劲,反复在他耳边提醒,小皇帝也猜不透明云见究竟想要什么。
如今文王想要的就摆在他的面前,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每一张字迹都不相同,可见刑部尚书并没有动用大刑,这些官员就都招了。
所谓树倒猢狲散,嵘亲王没了,明云见也入狱,这些大臣为了保全家人的性命,只能将一切和盘托出,为了不株连九族,他们甘愿赴死,恳请小皇帝大发慈悲。
他们虽然找不到明云见造反的实质证据,但是这么多人的供词就摆在跟前,小皇帝也不得不信其可靠度。
这些供词里,还有一些提起了礼部尚书,礼部尚书苏昇为人奸诈狡猾,凡是提起礼部尚书的,大多都是一些官职比较低的官员,平日里根本结实不到对方的。
小皇帝也不知道这些话究竟能不能全然相信,但是若非是苏昇那日大胆谏言,小皇帝也不可能把明云见关进大理寺,如今证明了明云见的确存在异心,苏昇即便糊涂一时,但也可能是时势所迫,如今朝中正缺官员,小皇帝暂时不打算动他。
但是苏昇这个人,他也绝对不会久留,只待找到一个可以替代对方的人。
不光是祝照听到这个消息整日睡不着,就是小皇帝拿到了这些证词也无法入眠,当夜翻来覆去,还是让人将夏太傅、古统领和封易郡王周涟一同请入了皇宫,有也仅有他们三个。
对于小皇帝来说,如今朝堂他也只有这三个人可以相信。
夏太傅为文官之首,三朝元老,古统领又是这一次护他周全的最大功臣,周涟更是不可或缺的用兵能将,仿佛只有他们三个在,小皇帝才能安心。
他将手中证词交给了每一个人,询问他们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明云见。
“现如今在宫门前守着的百姓越发多了起来,前几日才只有几十个,今日便成了几百人了,朕也命人赶走过,将滋事者抓捕几人杀鸡儆猴,可他们仿佛不要命般非要朕赐死文王。”小皇帝背在身后的手逐渐收紧:“文王即便心怀不轨,可这也不是他们逼迫朕的理由!朕是天子,朕未开口杀一人,却有人抢在朕先,让朕无路可走!”
古樊放下手中证词道:“朝中近来的确有一些官员上奏,想要陛下杀了文王,但……如周将军先前所言,文王背后势力尚未查出,贸然杀了他,群龙无首未必会散,反而会成祸患。”
周涟皱眉,抿嘴道:“宫门前的百姓的确古怪,但白纸黑字已成铁证,亲王势大不可留,文王是明姓,除了他之外,陛下还有两位皇叔,也曾把持朝政分割权势。且不论文王是否罪不至死,陛下以长远打算,也当杀了他,以此宣告陛下的权利,也警告赞亲王和贤亲王,您再也不是他们掌控下的雏鸟。”
坐在龙椅上的明子豫闻言,浑身怔了怔,他抬眸朝周涟看去,以周涟的意思,便是不论明云见究竟是否造反,他都要杀了明云见,以儆效尤。